天长市,这座镶嵌在皖东大地、与江苏六合接壤的安徽“飞地”,如同一枚楔入江淮平原的文化琥珀。其名承载帝王情思,其地交融南北气韵,千年文脉在烽火与诗书中淬炼出独特风华。
“天长”之名,源自一场盛唐的君臣际遇。唐玄宗李隆基为庆贺生辰,于公元742年(天宝元年)割江都、六合、高邮三县之地置千秋县,取“千秋万代”之意。七载后,玄宗在勤政楼大宴群臣,席间遥望东南,感念忠臣张九龄(曾在此治水安民),更兼“千秋”二字已不足以抒胸中壮怀,遂亲敕改名天长县——取“天佑其长”的国祚祈愿,亦暗含对张九龄“此情可待成追忆”的隐晦追思。一纸诏书,将帝王心事与山河命名永久绑定。
春秋时属吴国“卑梁邑”(今石梁镇),吴楚“卑梁之衅”的桑林血战在此爆发,成为“因小隙成大争”的史鉴。秦属广陵郡,汉设石梁县,东晋侨置“南沛郡”,南北朝的拉锯在此留下“一步三座庙”(佛寺道观相邻)的宗教奇观。隋炀帝开凿古邗沟支脉,石梁河畔漕船如梭,成就“皖东小扬州”初貌。
唐置千秋县时,县城(今杨村镇)已“帆樯蔽日,夜市千灯”。北宋名臣包拯任天长知县,智断“牛舌案”的传说在此发源。南宋时成抗金前哨,虞允文部将李显忠屯兵汊涧镇,演武场遗址犹存。元末张士诚凿胭脂山引水运粮,山石浸染赤色,遂有“胭脂”凄艳之名。
明初迁江南富户填江淮,天长民居始现马头墙与雕花窗共存的徽苏混血风貌。清雍正年间因避孔子讳(孔子名丘),改“丘家圩”为“邱家圩”,儒家印记深入肌理。咸丰时太平军与清军血战护城桥,河水尽赤,桥栏弹痕今仍可见。
抗战时期,新四军罗炳辉部以龙岗古镇为根据地,抗大八分校设于清代民居群中。学子在古戏台排演《黄河大合唱》,文昌宫烛光下刻印《拂晓报》,青砖黛瓦间激荡救亡强音。
张九龄治水时倡“以孝治县”,北宋朱寿昌弃官千里寻母的孝行被载入《二十四孝》,其故里秦栏镇立有“孝子祠”。明清更出二十四位孝子,城东“孝子坊”石刻“冰操霜节”四字,凝结儒家伦理精魂。
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吉中孚隐居红草湖,吟出“水国蒹葭夜有霜”的秋思绝唱。宋代米芾任涟水军使途经天长,醉后以发簪代笔题“醒酒石”,癫狂墨韵今存博物馆。清代状元戴兰芬(天长人)殿试文章《瀛洲赋》,以“天长地久”破题,暗嵌故里名,成科举佳话。
龙岗抗大八分校旧址群中,刘少奇住过的“桐荫堂”窗棂上仍留着煤油灯熏痕;张云逸将军手植石榴树已亭亭如盖,花开似火,恰似当年热血青春。
城西胭脂山,远望如美人云鬓斜簪。山体赤赭,传为元末红巾军血染,实乃丹霞地貌。山顶“护国寺”藏有镇山之宝——明代铁钟,撞击时声传三十里,钟身铸《金刚经》全文,梵文与汉篆交融,见证战争与宗教的奇异共生。山腰“仙人洞”石壁留南宋题刻“屯兵十万”,字缝间苔痕斑驳如泪渍。
城东千亩红草湖,秋日荻花似雪,雁阵惊寒。湖心“浮翠洲”上,唐代吉中孚读书台遗址犹存,石砚“洗墨池”积水常年黝黑,传说蘸此水习字可通文曲。湖畔“孝节祠”祀奉明代孝女李氏,其“割股疗亲”药臼至今陈列,引发对传统伦理的深沉反思。
青石板铺就的十字街,两侧清代商铺板门深幽。抗大八分校旧址群中:
桐荫堂刘少奇居室:八仙桌裂缝中嵌着半枚铜纽扣,疑为将军急赴战场时扯落。
古戏台:台柱弹孔密布,1941年元旦晚会突遭敌袭,学员以幕布裹身滚入河中脱险。
地下印刷所:入口隐于豆腐坊石磨下,当年《论持久战》在此油墨未干即传往前线。
护国寺塔:宋风禅影的时空对话
城北护国寺塔(宋代),七级八面,砖雕飞天衣带当风。塔心室暗龛发现北宋《妙法莲华经》绢本,金粉写就,千年不蚀。更奇的是塔檐悬有风铎108枚,风雨交加时齐鸣如诵经,民谚谓“塔铃响,米价涨”,实为声波共振引发的神秘经济学。
城西石梁镇,春秋土城墙基蜿蜒如龙。考古出土青铜戈铭文“攻吴王光自作用戟”,证实吴王阖闾在此筑城。最震撼者为祭祀坑内叠压的24具人骨,颈椎皆断,或为“卑梁之衅”战俘牺牲的残酷实证。
从天宝玄宗的御笔敕名,到龙岗古镇的抗战号角;从张九龄的治水堤痕,到胭脂山的赤色岩壁——天长用一千三百年光阴,将帝王意志、诗家情怀、孝义伦理、铁血丹心熔铸成独特的文化合金。这座“飞”在皖东的城池,恰似其名寓意:虽经烽火洗礼、水患磨砺,却始终以天赐之名,长守其魂,在江淮大地上书写着不朽的传奇。漫步红草湖畔,当荻花拂过刻有“千秋”残字的唐碑,仿佛听见历史在风中低语:此情天长,此义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