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河西走廊,寒风已经开始刺骨。我站在张掖七彩丹霞地质公园的观景台上,看着夕阳一寸寸西沉。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而脚下这片大地,却正在上演一场炽热的告别。
第一缕光落在山峦上时,整个丹霞仿佛被点燃了。
原本在正午阳光下略显平淡的色带,此刻突然苏醒。橙红色的光浪从西边涌来,像打翻的调色盘,在连绵的山丘间流淌。那些在地质学家眼中代表着不同矿物成分的条纹——铁的氧化形成的红色,泥岩的灰绿色,砂砾岩的米黄色——此刻都融入了同一个温暖的色调中,却又保持着各自的个性。红色更加浓郁,像是陈年的葡萄酒;金色更加灿烂,如同熔化的黄金;而那些夹在其中的灰蓝色带,则成了这热烈画面中冷静的注脚,提醒着人们这一切都源于亿万年前的地质运动。
我注意到身边一位老人,他架着三脚架,却没有拍照,只是静静地看着。后来交谈得知,他是兰州大学的地质学教授,退休后每年都要来这里好几次。“很多人说日落时的丹霞不真实,像假的。”他笑着说,“但对我而言,这正是它最真实的时刻——地球内部的力量,终于冲破了表面的冷静。”
他指着远处一道特别鲜艳的红色山脊说:“那是白垩纪时期的河流相沉积,距今已经一亿四千万年了。里面的铁元素经过漫长氧化,形成了这种赭红色。而旁边那条金色的,则是湖相沉积,含有更多的硫化物。”在他的描述中,眼前的色彩不再是单纯的视觉享受,而是一本打开的地球日记,记录着远古时期的气候变迁、河流改道、湖泊盈涸。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光影的变化更加明显。原本融合在一起的色块开始分离,每一条岩层都在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阴影从山坳间生长出来,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画面的构图。
我沿着栈道向下一个观景台走去。每一步,视角的微小改变都会带来全新的画面。这让我想起中国山水画中的“移步换景”——
在张掖丹霞,这种体验被放大到了极致。
不同角度的光线揭示了岩石表面细微的纹理,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像是大地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四号观景台,人群已经聚集得水泄不通。这里是公认的日落最佳观赏点,能俯瞰最大的一片彩色山丘。游客们架起长枪短炮,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偶尔能听到不同语言的赞叹,英语、日语、韩语、法语...“Beautiful”“太美了”“incroyable”...尽管用词不同,但语气中的震撼却是相通的。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问:“这些山为什么是彩色的呀?是有人画上去的吗?”
这个回答朴素而准确。确实,没有什么艺术家能拥有如此漫长的耐心和如此宏大的画布。眼前的景象是地球内部力量与外部侵蚀共同作用的结果——构造运动将原本深埋地下的岩层抬升到地表,风雨流水则像雕刻家一样,将这些岩层塑造成千姿百态的丘陵;而氧化作用则是最出色的画家,为这些雕塑涂上了惊艳的色彩。
这时,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光线的角度变得极为低平,色彩达到了最饱和的状态。整个丹霞地区仿佛被浸泡在暖色调的颜料中,那种浓郁的程度几乎超出了肉眼能够准确感知的范围。红色不再是单纯的红色,而是带着火焰般跃动感的橙红、玫红、赭红、褐红的混合体;黄色也不再是简单的黄色,而是融入了金色、琥珀色、蜜糖色的复杂色调。
光影的魔术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向阳的山脊被镀上了一圈耀眼的白边,像是自身在发光;而背阴的峡谷则沉入深紫色的阴影中,神秘而幽深。这种极端的明暗对比强化了地形的起伏感,让原本静态的山丘产生了动态的错觉,仿佛一片凝固的波涛,在夕阳的指挥下重新开始流动。
我注意到岩石表面的纹理在侧光照射下变得异常清晰。那些层层叠叠的沉积层理,像是巨人的指纹,记录着亿万年前河流与湖泊的每一次涨落。而那些垂直节理,则是岩石在构造运动中产生的裂缝,经过长期风化形成的沟槽与石柱。这些纹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将时间牢牢地捕捉在其中。
风起了,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气息。几丛顽强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骆驼刺在风中摇曳,它们灰绿色的身影在绚丽的背景前显得格外坚韧。这些植物是丹霞地貌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的根系固定着表层土壤,减缓了侵蚀的速度;而它们的存在,也为这片以无机质为主的世界注入了生命的元素。
天空的颜色也开始发生变化。从头顶的蔚蓝逐渐过渡到西方天际的橙红,中间还夹杂着紫罗兰和玫瑰金的过渡带。几缕卷云被染成了粉红色,像是画家随手挥就的笔触。天空与大地此刻在进行一场色彩的对话,彼此呼应,又彼此竞争。
太阳终于接触到了远方的地平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此起彼伏。那个地质学教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个观景台,他喃喃自语:“每一次看都不一样,每一次。”
确实,丹霞的日落没有重复的版本。云量的多寡、大气的透明度、季节的变化、甚至当天的风速和湿度,都会影响最终的效果。今天的这场演出,注定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亿万年来这里的每一刻都独一无二一样。
当太阳的半边脸沉入地平线下时,一道奇妙的景象出现了——
逆光下的丹霞山丘变成了剪影,
但它们的轮廓线上却跳跃着金色的光点,像是被点燃的纸张边缘,即将燃尽却依然顽强地发着光。而那些背光的坡面,则沉入了一种深邃的蓝紫色调中,与天空中逐渐加深的暮色融为一体。
这时,色彩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暖色调逐渐退去,冷色调开始占据主导。但这种转变并非简单的替换,而是一种复杂的交融。红色中开始掺杂紫罗兰,黄色中混入了青灰,整个画面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仿佛一场盛大演出结束后的余韵。
“看,色彩在冷却。”我身边的一位摄影师轻声说道。确实如此,就像烧红的铁块离开炉火后慢慢变暗,丹霞的色彩也在随着夕阳的西沉而改变着它们的温度。但这种冷却过程本身也是一种美,一种从炽热走向温存,从张扬走向含蓄的美。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但精彩的表演并未结束。相反,日落后的暮光时段或许才是真正的高潮。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柔光箱,将均匀而柔和的光线洒向大地。此时没有了强烈的直射光,也没有了浓重的阴影,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柔和而统一,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纱。
这就是所谓的“蓝色时刻”。丹霞地貌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日落时的美感。那些在强光下对比强烈的色带现在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朦胧而梦幻的色调。山丘的轮廓变得柔和,细节变得模糊,整个场景更像是一幅水彩画,而非油画。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但仍有不少人不愿离开,包括我和那位地质学教授。我们知道,接下来的半小时内,随着天光的进一步减弱,色彩还会继续变化,直到完全被夜色吞噬。
“你知道吗,”教授望着逐渐变暗的山丘说,“这些岩石在形成之初,所在的位置接近现在的赤道附近。经过一亿多年的板块运动,才来到了北纬38度的地方。”
我惊讶于这个事实。也就是说,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整个星球的巨大变迁,从热带到温带,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湿润到干旱。眼前的色彩,不仅是矿物成分的记录,也是地球板块漂移的见证。
“所以你看,”他继续说,“这片土地本身就承载着旅行的基因。它自己就是一位伟大的旅行者,从赤道来到河西走廊,见证了恐龙时代的结束和哺乳动物时代的开始,目睹了青藏高原的隆起和亚洲内陆的干旱化。”
回望时,丹霞地貌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出口处的显示屏上滚动着科普知识:“张掖丹霞地貌主要由红色砂砾岩、泥岩等沉积岩组成,形成于距今约1.35亿年至2.5亿年的侏罗纪至第三纪时期...”“其色彩主要由岩石中所含的矿物质决定:铁质岩呈红色、红褐色或褐色;锰质岩呈黑色或灰黑色;泥岩、砂质泥岩呈黄色、黄褐色或灰绿色...”
这些冷静的科学描述与刚才经历的视觉盛宴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正是这种对比,让张掖丹霞的魅力更加完整——它既是地质科学的活教材,也是自然美的极致展现;既是理性分析的对象,也是感性体验的源泉。
走在返回市区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那位地质学教授的话。他说自己研究了一辈子岩石,退休后才真正学会了“看”岩石。“科学告诉我们岩石是什么,但艺术告诉我们岩石像什么。而真正理解这片土地,需要两者兼备。”
这句话或许揭示了张掖丹霞乃至所有自然奇观的本质。它们存在于客观物质世界,遵循着严格的自然规律;但同时,它们也存在于我们的主观体验中,激发着我们的情感和想象。当夕阳点燃这片彩色山地时,它点燃的不仅是岩石中的铁元素,还有我们内心对美的渴望和对自然的敬畏。
回到酒店,我翻开笔记本,想要记录下这一天的感受。但很快发现,文字在那种视觉震撼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也许,有些体验本就是无法完全传达的,它们只能被亲身经历,然后在记忆中被反复回味,成为个人生命中珍贵的片段。
窗外,张掖的夜空星河灿烂。想到那片彩色山丘正在星光下静静伫立,等待着明天的又一次日出,又一次被点燃,又一次在光影的变幻中展示它亿万年沉淀的美。而我有幸成为这永恒循环中的一个短暂见证者,在2023年的一个秋日,与一片一亿多岁的土地共享了一个黄昏。
这种时间尺度上的对比令人震撼。人类的一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在这片岩石面前都只是短暂的一瞬。它们见证过大陆的分裂与碰撞,见证过物种的诞生与灭绝,见证过气候的温暖与冰期,而如今,它们静静地躺在这里,继续见证着一个个如我般短暂的造访者,在我们的脸上读出惊叹与敬畏。
也许,这就是张掖七彩丹霞最深的魅力所在——它不仅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更是一次时间的教育。在它的色彩中,我们读懂了地球的歷史;在它的纹理间,我们感知了时间的重量;而在它被日落点燃的瞬间,我们体验了永恒与刹那的交融。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来到公园,想看看日出时的丹霞与日落时有何不同。晨光中的山丘更加柔和,色彩也更加清新,像是刚刚被雨水洗涤过。但不知为何,我心中依然怀念昨天日落时的那份炽热与浓烈。也许是因为结束总是比开始更富有哲理,告别总是比相遇更充满情感。
离开张掖的路上,我又想起了那位地质学教授的话。他说自己每年都要回来,因为“每次都能看到新的东西”。“不是岩石变了,”他解释说,“而是我看岩石的眼睛变了。”
确实,张掖丹霞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每次打开都会有新的发现。日落时分的它,只是这本书中最绚烂的章节之一,但绝非全部。还有晨雾中的朦胧,雨后的清新,雪后的妖娆,都是这本厚书中的精彩篇章。
但无论如何,那个日落时分的记忆,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那片被点燃的油画般的大地,那些在光影中流动的亿万年时光,那个在色彩中凝固又融化的永恒瞬间。在返回的航班上,透过舷窗看着下方连绵的祁连山脉和点缀其间的彩色丘陵,我忽然明白:张掖丹霞的日落不仅仅是一场自然奇观,更是一种启示。它告诉我们,美可以如此古老,又如此鲜活;可以如此宏大,又如此细腻;可以如此客观存在,又如此主观体验。
而当飞机攀升至云层之上,下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时,我闭上眼睛,那片被点燃的彩色大地依然在脑海中清晰如昨。我知道,这幅画面将伴随我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理解美、时间与自然的一个坐标。在那片被日落点燃的油画中,我看到的不仅是岩石的色彩,更是生命本身的色彩——短暂,却渴望永恒;渺小,却追求壮美;理性,却沉醉于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