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子,1974年生于新疆。章祖安先生弟子。200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1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获书法实践兼理论研究方向博士学位。
任何教育都是“速成”的,但对成功的理解和预期不尽相同,由有经验的前辈引导后学,可以缩短学习的探索期。书法只是一种游戏,不要把它拔得太高,更不要上升到所谓学术研究的“高度”,把艺术当作学术来对待是会在历史上留下笑柄的。书法之所以成为历代文人所钟爱的一种艺术形式,就是因为这是一种“益智游戏”,它不仅可以遣兴怡情,补充日益被理性思考占据大脑而欠乏的感性部分,同时还能提高和增长能力,比如观察力,心手协调能力,想像力与表现力等等。书法教学就应该围绕这些能力把艺术的学习回归本原。至于关乎书法的格调、气息、品位诸多问题,跟个人修养、阅历、学识、审美密切相关,人生际遇不同所达到的艺术境界也不同,这些需要良师长期的熏染和个人修养的过程,无法在短期院校教学中具体实施体现,是为院校教育的局限。
当下书法大多以荒率为洒脱,以粗鄙为豪迈,以油滑为飘逸,以呆木为庄严。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审美上不去,又急功近利,怎么可能“得与古人齐”呢?
我不止一次的强调,练的目的是巩固。如果想成长,千万不要在没思考没方向没认识的情况下瞎练。更不要沉溺在单纯熟练带来的心理快感上,熟练这张牌和别的牌一起出都是王炸,唯独单出是最没优势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九成宫》给人搞成脸谱化了,所以我给学欧阳询楷书的建议就是暂时避开《九成宫》,从《皇甫君》入手以取其笔势间架,在《化度寺》中含蕴精神,或能免俗。
我于临摹不求毕肖,当年本科期间,有一名师指着我写的《九成宫》某字之横折曰:此转折角度不对,宜再平些,我不以为意。前些年有一粉丝,为我年轻时的楷书作品配了一篇文字,大惊于这件作品每个笔画起笔无一雷同,我亦笑笑。大约就是不经意反而会有不同。作书最要在得笔势,由笔势生笔意,由笔势生形势,老是斤斤于一点一画之粗细方圆,日复一日重复劳作,于我可谓苦哉!
清代帖学大坏,仅从欧体而言,无论王澍,林则徐,姚孟起还是黄自元,于欧体的实践体验乃至审美追求,都没有任何取法价值。后世学欧者,杨凝式得其神韵,米元章得其笔势,为善学者。
看书法如看人,看人最要看气质格调。但话说回来,刚进入书法轨道的年轻人,还是不要过多的关注这些很难到手的东西。气息是一辈子的事情,要先养人,才能养字,最终字也会越来越像人。有人说,中国文人过于重虚玄,在追求中一步一步的把帖学给废了,没得玩了又嚯嚯碑。就跟文人画一样,文人参与之初,于象外求意,这时候是发展最好的时候,文和质交融到一个最佳状态。但若干年演化下来,发展结果可参看现在的写意画,笔墨与形质还能剩下多少东西。
学艺者先立体后求风神,气质不佳还能靠身材颜值撑着,倘能兼备,那就看人生造化了。游寿与萧娴,一清隽一雄浑,都是我偏爱的书家,但书法于初学断不可学,盖因风神固佳,体貌尚欠,所以无甚传人。从学者徒具皮相,而不能深入骨髓。就像学太极,往往有大成的人,都是先有外家拳基础,继遇名师,内修太极拳理,才能于太极发扬光大。
游寿与萧娴知点睛法而不知画龙法。看到一句话,挺适合书法学习的过程:始于颜值,陷于才华,终于人品。形质之阴阳关系能合,此为画龙法;笔墨之阴阳关系能合,此为点睛法。我爱游寿甚于萧娴,萧娴常失笔,而游寿从容不迫,笔墨疾徐得意,当时罕有。
《礼器碑》是我坚持教学二十年不换的筑基课程,选择这个碑,就是因为风格符号不凸显,不能立竿见影出效果。有人学习书法喜欢关注个性风格,我则喜欢挖掘共性基因,以提高各种能力敏感度为训练方向。或者说我个人是牺牲《礼器碑》以成就其它:经年累月的以它锤炼基础能力,看到它已不能激动了。但于此所建立的很多能力和养分,则在挖掘其它保有新鲜感觉的碑贴刺激下,起到了比较好的能力支撑作用,可以以相对短的时间(在还没有丧失碑帖视觉鲜活度的情况下)挖掘到比较深入的价值点,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安身立命之本。
对我这样比较年轻就形成自己风格的人来讲,个性这玩意不怎么稀奇。倒是如何读懂先贤遗迹于我更可贵。再顽劣的个性,倘若能不断浸润于传统,也许还能多一点内容可让后人琢磨琢磨。
有资质,肯用功。具备这两种条件的书法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鄙人在自学状态时,也算勉强于此凑个数。倘若一直处于闭门苦修状态,或许能熟练的掌控一两种书体,于当地也能成一小名家,自得其乐。但文化传承的意义在于,如果在最有能力学习的阶段,遇到有文化洞察力、有大视野、有真认知的明白人给你拔高训练标准,所取得的成绩或不可预期。感恩我的老师们给我这样一个机缘,也为人师,薪火相传,勉力中流。
书法是高贵的,它和昆曲京剧乃至一切的中国本土艺术一样,天生就带有中国文化之基因,与之有着相同的思维逻辑,是一个根系上结的不同的果。只是书法的载体形式太大众化,每一个识字的中国人都能掌控这个载体。所以在“非汉”文化入侵,或者文化没落时期,最先庸俗化的就是书法的艺术形式。书法的文化基因并不是书写者多读两本书,会诹几句诗词,熟练临摹几本碑帖那么简单。书法的精神内核品味标准乃至形式手段的每一个毛孔都映射着中国式的文化符号,只是大多数学习者无从落实,无法挖掘,更别说自由驾驭了。这些文化符号都遗存在经典书法名迹里,当代科学技术考古发现影像图版资料超出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期,这对我们理解先贤遗迹,重新发掘朦胧模糊已久的书法法则有很大的现实作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同样也适用于书法社会,不抱残守缺,不固步自封,不自以为是,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更完整清晰的书法传统。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多样的,复杂的。即便我们面对同样一种事物,每个人看待和思考的角度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存在,都有自己的思想和审美判断。审美是不能“统一”标准的,“统一”反倒是对经典的否定:因为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的“独一无二”、它的“超凡脱俗”。任何一个人的个性都是值得尊敬的,没有孰高孰低的审美类型,你不能说“朴”就高于“华”,也不能说“庄”就高于“谐”,“雄”就高于“秀”。学习经典并不是学习它的表面特征和趣味,而是深入挖掘共性规律,在共性的加持下,亦能体现自性的光辉。
人生之悲哀,在于该“备万事”的时候老想着“借东风”,而“东风”到的时候,“万事”还没有备好。学艺有“入”的阶段,也有“出”的阶段,你打基础学手段的时候老琢磨气息格调,七老八十该随心所欲的时候还在想着打基础,那这辈子基本上就对付过去了。
曾翔说田楷很初级,我不认同。有初级就有中级和高级,初级是有升级到高级的可能性的,而学了田楷的人能往哪升级?还是启功先生的评价比较准确,田应该是跟任政、刘炳森一样,隶属于印刷字体的范畴。但这种字体极容易被包裹上“书法”的外衣,蒙蔽群众,于书法学习危害极大。
当写错了一个字,人的心理是沮丧的。但有人安慰你,帮你找到一个很勉强能说得通的注脚,便可以获得极大的安慰。你知道自己写错了,假如旁边有人跳出来,说你写错了,你的怨恨恼怒将会一股脑的发泄于那个人身上。所以,以谎言来安慰他人就有了广阔的市场,因为,这个世界上,做出正确选择的人不多。
人能于其始,不失远志,于其终,不忘初心为可贵;立世,处下不卑,居上不亢为难得;学艺,师古不泥,守正用奇,知常明变为不易。
学习就是:老想有效果,偏不会有效果。一点一滴改变自己,无意于佳乃佳耳!
在过去,多是山底下的人听山腰的人谈高峰的景象,如果山腰的人对下面的人讲他就在高峰,下面的人大多是深信不疑的。能否有效的传递真实的声音,大概就是看抓话筒人的良心了。话语权倘若掌握在自私而偏狭的人手里,对文化的传承将是一个灾难。
好的学生是不用教的,不好的学生教了也没用。我教了这几十年书法,也越来越明白什么是好的学生。那种学习主动性强,懂得捕捉老师闪光点和价值点的学生,路往往会越走越宽。而那些老师推一下才动一下,甚至坐在那里等着喂的学生,往往学习依赖也愈严重。前者往往能举一反三,拓展性强,能跳开老师藩篱,时常带来惊喜;后者往往抱残守缺,死守所学容易形成固化认识。而于艺术传承而言,抱残守缺者虽能留下一些前辈经验,但排他性极强,对深入理解传统反而会产生负面力量。所以,名师未必出高徒,而高徒往往出名师。
行路其艰,渐希徒履。书法这个马拉松赛道,越往后越艰辛,遇到有耐力有韧性的学生,需要老天垂青。
书法逐渐成为闲人玩物,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近几十年貌似红红火火,然对传统的认识基本流于表面,被肢解为东方古老符号成为“艺术创作”的素材,这或许是跟样板戏或流行歌曲里加入京剧因素一样的所谓创新。像我们这样的传统顽固派,从传承上来讲本身就不具备优势,你要求的越有标准越复杂,对学员就越挑剔,受众就越少。也因此但凡跟我学的,无论人品出身,我都毫无保留。毕竟书法不像武术,人品不好也产生不了社会危害。替祖师爷传道,即便如《霸王别姬》里扳倒蝶衣的小四或炮轰郭德纲的曹金,估计他们往下传的也是正脉吧。
喜欢力还是喜欢韵,这是一个个人趣味的问题。本不在书法教学范畴之内,个人的审美无关共性,不能作为学习标准。但是它关系到学员的个人敏感度,所以在教学过程中,方向的引导对成长能起到比较大的影响作用。有些人喜欢看爆米花片,而有些人喜欢看悬疑片,也有两种都喜欢的。偏重感官也好思维也罢,找准对路的训练方向,就会有比较好的学习成绩。无论如何,总不能无目的的瞎练,练是个巩固过程,理解到位,练带来的是正能量,反之则是负功力。一旦形成不好的肌肉记忆,学习能力就此局限了,当然,自嗨不受影响。
书法教学以示范为第一要务,教师需要给学员确立学习标准和目标,这个标准如果老师做不到,那么学员就建立不起来想象力,进步就达不到预期。身教重于言教,你做到了,资质好的学员很快就能跟上来。
教学如诊病,这几年我的教学观念有了些许变化,对待学生暴露出的问题,偏重有所不同,比如有些可以随着熟练程度的加深而逐渐好转的问题,我采取无视态度;而有些当下貌似还不凸显,初现苗头,但会随着时间推移越熟练越固化以至终成顽疾的问题,我会不断提醒,反复敲打,防微杜渐,以免溃堤之患。书法之病多伴随于世人取易舍难的选择惯性,于初始往往会钟情花较少精力得“最大便宜”的学习手段,但短期的迅速成长往往带来长期的徘徊不前,这也是当下书法日趋庸俗化的普遍原因。很多人几年就走完了书法一生的路,不断的固化强化肤浅的感性认知,挖掘不到经典法书里的信息,终与传统形成认知断层。既学不到古人,也找不到自己,惜哉!叹哉!
教学是把自己的感性认识转化成理性认识的一个环节,通过大量的教学实践反馈,透过现象看本质,与学生共同获得有益的成长。但并不是所有教学成长都是有益有效的,你得有一个正向成长的基础:首先你的理解和认知是在艺术的文化环境中建立起来的,找到文脉,才能顺藤摸瓜(认知对)。其次对艺术形式要有较为全面的熟悉和把握(写得好),不然心手相乖,隔靴搔痒,这两个方面大多于传承得来。基于此,教学才会获得正向反馈信息,带来正能量,自身亦能进步,反之亦然(尝见太多越教越偏越固化浅薄者)。
好的教学状态跟谈恋爱一样,你乐意接,我乐意授,彼此都很愉快。也曾在体制里教过书,有种包办婚姻似的相互勉强,时间久了,教学热情也被抑制了。这十几年体制外的书法培训,让我教学热情得以释放,在教学过程也不断得到正向反馈,于自身补益甚大。这算是网上所说的那种干了还想干的状态吧。
临帖,应该是挖掘思路和方法,而不是仿效气质和味道。毕竟气质是属于别人的,味道是属于工具的。思路和方法是为我所用的,气质和味道需要感染和品味的。这就是临帖与读帖的不同功用。
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留白于他人,便于启迪和思考。十万字的艺术理论总盖不过一句“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耳”,少言多行,少少许胜多多许。
入师门之始,老师给我讲老子“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的理解是“以成就别人的方式来成就自己”,所以认定了教书这碗饭;老师给我讲庄子“材与不材之间”,我的理解是“不追求好,但要避免不好”,所以于做事与从艺都践行之。老师賜墨宝“自强不息”,我不敢曰“一日之有一日之境界”,但求每年能有寸进,于教学和创作能不懈怠,还在往上走就足够了。人生每个阶段都会遇到很多选择题,基于以上理解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也算知行合一。
很多有才气的年轻人,在有了一定的成绩之后,想到的不是转益多师,博采众长。而是思考怎么进一步提高影响力,实现市场价值。人在年轻的时候感悟力和敏感度高,易于接受新鲜事物。这个时候不花力气提升自己是很浪费的事情。艺术上有多种多样的艺术思考和认识角度,但凡有某一名家,有其独到不凡的成绩,就应该去接触了解学习,在年轻的且还没有偶像包袱的时候,能俯得下身,是拓展艺术视野的最佳阶段,师者防备心也小,往往坦言相待。待有了比较大的成绩,师者往往顾及同行情面,不忍(或不愿)直击利害。艺术视野角度清奇者,必有独特之识见,也可谓之“偏见”,所得的偏见逾多,则角度多元,所见也更趋于完整,于他人曰“偏”,于你则曰“全”。
如果你在某一名家处,很容易学出效果,一个原因是彼此笔性相和,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手段浅显。有高度的东西不容易得到手,如果其理论上有不同凡响之认识,则须多花点时间停留。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容易拉开与潮流的距离,也容易形成独特性。而容易到手的手段则一哄而上,容易烂大街,很快会丧失新鲜度而被时人摒弃。
笔法是书法的核心。但核心是1,非核心的部分是1后面的0,非核心部分越多,核心的价值越大。有些人固守核心而不知拓展;而有些人不懂核心价值,拓展再多,也是枉然。
艺术价值方向只有二途:找回古人丢失的,发现古人未有的。而承袭是通往此二途的必经之路。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先贤看问题很敏锐,几千年以来似乎国人并没有改变多少。在生活中你很容易遇到这两种人:一种对“学”充满热忱,严重学习依赖;一种总想靠自己摸索来解决问题,闭门造车,保守僵化。教学这么多年,第一种学生能遇到很多,只是不知道遇到第二种学生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有人说,南方人重细节,北方人重整体。殊不知,南方有南方的整体,北方有北方的细节。地域文化趣味殊异,讲究各不相同。在趣味上是很难相互理解的,就像吃螺狮粉的遇到吃大蒜的,那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各圈各的粉。要想相互理解,最好是交换场地,脱离自身的文化背景,深入“敌营十八年”,做个卧底,来个“无间道”。其实,彼此都植根于中华文化,“大字难于紧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和“笔笔提,笔笔按,提中见按,按中见提”的核心内质是一样一样的。你讲你的“大字促之贵小,小字展之使大”,我讲我的“疏可跑马,密不容针”,指向并无多大差异,只不过一个是讲手段,一个是讲结果,变换了时代,却并没有变换内核。
越是志大才疏,就越着急,越着急心就越不安静。心不静则手不敏,手不敏则思不畅,思不畅则神不固。神不固则志不达,这就是越急越没用,欲速则不达。
国人的含蓄体现在表达习惯上。有时候话不全说,也因此会引起一些不爱思考的朋友们理解偏差。比如老一辈讲“书法始于用笔,终于用笔”,字面上意思看,很多人理解为书法只有用笔,这可能是一个误解。我们先来换一些熟悉的语言替换一下看看是否能帮助理解: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始于“赤条条”,终于“赤条条”,那么过程中如何?“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到“复归平正”,始于平正,终于平正,过程中又如何?“听有音之音者聋” ,字面上没表达,不意味着意思不完整。“用笔”是书法的核心,但很多时候,我们在非核心上下的功夫要远大于核心内容。比如人要吃饭,核心是营养,以提供人健康生存能量之必须。但我们有时候要费很多精力去追寻非核心的,比如口味这样的东西,甚至为了口味还会损失一部分核心内容;再比如穿衣,遮体御寒是核心,可是我们却为了某种审美感觉,要花费几倍几十倍的代价去追求所谓的潮流时尚,款式品味。艺术在人类生存中本身就属于非核心部分,离开她,人类灭绝不了,但是确使某些人一辈子魂牵梦绕,耗尽一生精力去追求。所以,我们知道始,回归终。但过程却是始终之间的反向追求。不然,没有“离”,何谈“归”?
每个人的人生感悟和志趣追求都不一样,我们做老师的也没有任何理由规定学生的发展方向,做自己觉得对的东西就好。只要达成理想,人生不虚度,哪有什么对错好坏之分?很多学生认为我不赞成学生参加国展,可能这是误解。我只是自己不参加而已,年轻人该做什么,不需要老年人同意。用章祖安老师曾经说过的话就是:年轻的时候不出风头,难道等老的时候出啊?
记得刚考上美院那年,某书法组织搞了一次全国书法名家邀请展,我也忝列其中,有点小得意。章老师瞥见,一盆冷水浇下来,伴着很轻蔑的表情:以后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要碰。大一上学期作业检查,包括系主任童中焘为首的诸多资深教师,对我的作业称赞有加。唯独章老师指着我那件染色做旧盖了很多印章的长卷,破口大骂:不学好,净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一直令我很长时间都不敢在作品上乱盖印章。彼时美院的教授个个在全国有影响力,书法观念各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选择了遵从章老师的指引,选择了一条不热闹的路。也从那时起,不再参加某组织举办的任何展览。那时我并没有在书法上有多少思考,也曾经少年轻狂,但是幸运的是能有这样的老师压住我当时的浮躁,使我在书法上不仅仅停留在知道,而是在严格约束下养成习惯,提高能力标准,建立起超于常人的敏感度,能不被肤浅的艺术表现所魅惑。
我很幸运,我的老师是当今第一流的老师;我的老师也很幸运,他的老师也是当时天下第一流的老师。第一流自然有第一流的价值判断标准,某虽不才,能力虽不到第一流,但第一流的价值观总要往下传的。也因此,我办的任何一个培训班,一听到某人问,参加这个班能不能入选展览,对于热衷此类方向的朋友,一律谢绝报名。
㊸ 低级的欲望放纵即可获得;高级的欲望只有克制才能达成。
一个朋友让他的小孩报课程,让我给点意见。我也不讳言:从考学的角度讲,先前的努力是必要的,因为你得找到一个相对性价比高的方式,以较少的时间,获得更好的考试成绩。但是从长远的角度看,你所找到的这条考学“捷径”,可能恰恰是一条成长的死路。因为越粗浅的手段越容易到手,你从不会到“会”,貌似成长很快,比较符合大多数家长的速成心理。不用多少年,就碰到这个天花板了。很多人,一开始选择的路,就是看短效的所谓成绩,看着自己很快的成长,欣欣然,也不管“骨骺线”是否很快闭合,是否很快“进步”之后面临的永久的徘徊。我告诉他父亲的意见就是,好在孩子年轻,迷途尚浅。
当年有人问王个簃先生书法秘诀,他回答两个字“多写”。画字,描字,造字,实不如一个“写字”。
有曰国人说话喜说一半。其实古人是把话说全了的,只是很多人只听一半。如“九九归一”,只盯到这个“一”而看不到这个“九”。“九”是绚烂至极,乃能复归于“一”。把一件事放一辈子做,过程就会变得很长,什么过程干什么事,这样就会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很多人一直在原地踏步,本身就没离远,谈什么“归”啊。
单向的表达容易加强视觉符号,语言特征强调,从而形成视觉冲击力。与之不同的是,中国文化追求中和之美,“以他平他谓之和”,是故,以用反为手段,使之阴阳平衡。所以中国艺术的审美追求隽永含蓄,要耐人寻味,经典作品能经得起长久的涵泳咀嚼。所以其艺术语言之“中和”表现为相反相成,如在朴厚中寓灵动,在沉着中见痛快,审美词汇也有如此特征:苍润,雄秀,遒媚等等,此便是“晓书莫若我“的苏东坡所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孔夫子讲“中庸”,老子讲“不如守中”,中国艺术之“中国味”,大抵来源如此。
我的书法追求“不要求好,但要避免不好”主旨也是中庸,追求好宜偏向,而避免不好则多元。
我年轻时常翻看古人书论,来回不下十遍 ,但基本没有什么深入的体会。但随着创作能力的提高和教学经验的积累,时不时的就忽然间蹦出来某些古人的句子,仿佛如个人体会般那么深刻。我才明白古人的书论就是他实践体验标志,你只有在实践上面有了相似体验,才能同他产生共鸣。有人请教我要不要读一些理论类的书籍,首先我会推荐读古人书论,还要问他读这些做什么用处,如果用来写文章评职称,可以不读,用时查阅引用即可。但如果是要写好字,就需要多读,要有较深入的印象,但不要钻牛角尖,最好不求甚解。然后就是找高手引导你进入游戏规则,只有实践体验了,才是真正的理解。
一个王羲之,涵盖不了整个书法史。他是书法审美上的“全能冠军”,唐太宗谓之“尽善尽美”,大约尽善尽美的东西,一定不是美到极致的。比如其险绝比不过欧,堂正不如颜,遒媚不如褚,峻拔不如柳,老辣不如吴昌硕,气势不如章秋农。但千百年以来,唯有他不偏不倚,专家肯定,百姓欢喜,最文质彬彬,最中和包容,又最无尘俗气,无强无弱,乃能成其大。
我不反对任何人做艺术探索,我只是保持一个冷酷的态度,即:你探索,我学习;你掉坑,我观望;你死了,我祭奠。要以冷静的态度把探索者的经验和教训传递下去,而不是跟风疯跑,同生同灭。
写啥样趣味是个人的事,但你得知道书法的“格律”。不论工写,都要大大方方的;不论巧拙,都要有手段来帮你实现理想。这里有粘对,有起承转合,有关系的递进,映衬,势脉的往来衔接。有破有立,有藏有露。这些手段,巧也能用,拙也能用,工也能用,写也能用。
所有的细节不到位,都是能力点的缺失,在这个能力点不敏感。能力的敏感点不点燃,任你临遍世间经典,终无“金丹”换“凡骨”。
每个取得一定成绩的人,未必入手都很正,都能拥有很好的学习资源,或许还走过很大的弯路。最终能从局限中走出来,无一不是打开视野,在思维的碰撞中拼杀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老师再厉害,学生的资质再好,坐井观天必然坐以待毙。所以,我在做培训的初始,就注意师资的调配。我也不看身份头衔,凡我能力有所不及者,都竭尽可能,聘请来丰富学生的艺术思考,就像埋下一颗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发芽生长。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可谓成人的童话。他在小说中实现了成人现实所不能实现的理想。比如他会安排笔下的人物,出身“名门正派”,却误打误撞学会了各种“邪魔外道”,又通过世外高人把各种武功内力的不兼容协调好,而成为第一等的绝世高手。这就是他理想中的人才培养模式,所以谓之成人童话。
把学习的目标放长远,自然就不会执着于某种趣味。趣味的变化因载体不同而殊异,为了稳定某种趣味,你将会丢失很多能力,比如你会固定下来惯常表达的工具材料。人一生中唯有趣味是适时变化的,比如有些人某个阶段爱小鲜肉,某个阶段会喜欢大叔;某些人由爱吃甜转变到爱吃辣。艺术人只有人生终了的时候,才能盖棺定论,犹如弘一手书“悲欣交集”,乃见真弘一。我们追求的,就是日新又日新,不断成长。外行品味道,内行看门道。在绘画领域,乃至篆刻领域,我们都知道只有在一定的专业门槛之后,才能谈趣味效果,才能品气息格调。书法门槛低,但至少你得要先懂得基本规矩,才能算入门。(趣味是自己的,谁都教不来,是社会环境和人生阅历养出来的)
好的老师不应该成为学生眼前最大的那片叶子,而是引导着大家去了解叶子后面那整片的森林。
某人曰:一流的书法有古人有自己;二流的书法有古人无自己;三流的书法有自己无古人。我总觉得这个一流的标准定得低了一点。中国的艺术以气息格调为追求。盖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后天锤炼获得,而有些东西丢了就不容易找回来。难于保持,故有“养气”“养志“养徳”“养拙”之说。艺术中的养,就是要穷尽一生去呵护培植,令其壮大。所以老辈说“作字先做人”,无论读书,处事,都是在养作品身后这个人:涤除恶以守护美好。气息与格调是占艺术第一位的,首要上品级,才能谈面貌功力。在历史上,品评人物也不以地位财富为高下,而更看重人的精神境界。确立好的人物品评标准有利于社会安定和谐,能各安其位,摒弃争夺之心;确立好的艺术标准则能直指本心,去伪饰,见真淳。
有些人读书,只读到了“匆匆不暇”,没读到“不可信笔”;只读到苏东坡黄庭坚,没读到智永怀素;只读到治国平天下,没读到曳尾涂中。读书需要智慧,读书人最优良的品质就是保有研究习惯。所以,这样的人写字一定是一年更比一年好。那些连写字这种游戏都没有能力研究的读书人,读的也只能是阉割版的书。书法的历史上,绝大多数会读一点书又会写一点字的人,都是被埋葬在历史里的,比如身为秀才的你曾曾祖父或者考中状元的你某某祖宗,没有留下惊世的文章,也没有使人折腰的书迹,他们写的字或许没有一个叫柳如是的人写的字有价值,当然,真正的读书人,不会只读到“收藏”。
硬伤,是指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也可以说是外伤,好判断;审美能力低下是书法的内伤,这种伤能要了书法的老命。一哥们耕耘书法三十年,现在的作品除了熟练度好一些之外,还不如三十年前的有韵味,按说他在别的领域有很高的建树,说明智商足够用。审美敏感度这种属于天赋的东西,需要在有经验的人引导下慢慢磨练的(可参看范景中先生的《附庸风雅与艺术欣赏》)。同时也要用心涵养,玄妙的信息需要静处参悟,艺术哪里有急吼吼的高明。
老师留给我的财富很多,我记住了他传达给我陆维钊先生说过的这样一句话:“书法很可能会坏在创新上。”个性一定要根植在共性的基础上才有光辉,这个共性基础不能坏。个性不是创造出来的,个性人人具足,不假外求。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求同(共性)而存异(个性),不想浪费任何精力在无意义的探索上。于传承而言,思想的重要性远大于一点一画的传授,因为他关联的是方向问题。方向不对,任你马儿跑的再快,车夫再有经验,也无异于南辕北辙。
任何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一定是有强烈表达意愿的,这种表达基于他经年累月在艰苦实践中的思考与体悟,是最真实的艺术理论:符合民族,符合时代,符合地域,也符合他这个人。艺术理论不是看书看来的,任何一个高明的艺术家,都会是一个深刻的理论家,潘天寿如是,童中焘亦如是。
以工具材料为客观而生发出的作品表情变化是自然的,不刻意,能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同时保持新鲜感,帮助自己进行自我发现,很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我会写那么多样子,其实作品身后只有一个我,这个我是统一的。我称之为“一种风格,多样表情”,就像记录者人的喜怒哀乐一样。也如人生风景,是变化的,是多样的。要欣于所遇,积极面对生活带来的不同境遇。在教学中研究别人(古人,学生),在创作中研究自己。
科技不要只用于国防,也要兼顾民用;艺术家也不要只顾自己攀高,也要兼顾一下环境。好的书法是不俗的,也一定是好看的。个性与共性的兼容虽然不容易,但可以实现。
年轻时看到自己培养过的学生被社会上的"名家"带歪方向,很恼火。如今则见怪不怪,各安天命,诸事随缘。就像西游记,如果没有那些妖魔鬼怪,一路平坦顺利,也彰显不出师徒四人取经的勇气和决心。人人都能取到经,就更谈不上有啥价值了。大浪淘沙,挺好!
“修养”这个词的意思是:“修”剪差的,“养”护好的。所以艺术必经过几十年的精心修炼才能有所成就。初学者不辨优劣,无从“修养”,倘能遇到慧眼如炬帮你发现好坏的名师,则是为艺机缘,可谓三生有幸。“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有了初始好的养护,获得了一定的判断力,建立了良好的观察思考方式,则开始漫长的自我修养过程。这个约束自我的过程,无人鞭策,很容易自我放纵,养成惰性习气,这个过程全靠信念和坚持(比如一位画画的朋友为了让自己的画看着有清气,一直坚持吃素,虽然不一定是找对药方,但志气感人),运气好的人,则是遇到能相互砥砺的同道,两相参照比较,比较容易发现优缺点,即便这样,也要警惕到了一定的年龄,身边缺少了批评意见,很容易“自说自话”,比如某前辈泰斗六十岁起开始追求“气势”,一味任情恣性,晚年习气满纸,点画“漏气”,浮躁满纸而不自知,甚至自矜其所能。所以当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当自我感到有“超越”有“突破”的时候,一定要站在民族文化传统的角度上多拷问自己,抑或多从姊妹艺术中查验自己的追求是否具备“共性”,如果个性占去了自我追求的绝大部分,那么就值得警惕反省了。可见,成长为一个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必须活到老学到老,任重而道远!
为什么我除了题匾,近几年不写大字,是因为我的老师已经把大字写到令我望尘莫及的高度,这辈子我也赶不上,那就趁着还有足够的时间,找一个自己的山头。题匾算是给自己留一个练手的机会,不至于把功夫都还给老师。
怎么区分规则和非规则。规则是群体必须遵守的标准,不遵守会受到谴责或惩罚;非规则是你可以这么做,不这么做也不必承担后果。比如在杭州,汽车过斑马线不让行人会被罚款扣分,这就是规则;而你在某些城市,礼让不礼让看司机心情,这就是非规则。在书法学习中能区分群体规则和非群体规则,可以了解某一历史时期群体所遵循的形式法则,有利于掌握共性规律,区分个性语言,增强学习效率。
不明古人写字的道理,徒学古人的样子,一定是取到古人最渣的那个部分。真正的好,是最不易提炼的。有好事者学我的字,说很难学,临都临不出效果,顾得了点画,就顾不了整体关系。那是因为我写字讲究因时因势生发,是在变化的,我自己再写也写不出跟之前一样,由此悟到学古人也一样。真正的学到,一定是不似之似。
我的老师章祖安,是个很严厉的老师,不会夸奖学生,经常言辞刻薄,让学生下不来台,学生多敬而远之。我在部队呆过,同龄的老兵对新兵常常非打即骂,自尊心上早已有免疫,所以面对年长如此的老师,我并没有觉得老师这点批评算得了多大的事,也因此得到近距离聆听教诲的机缘,按章老师的话说:这个学生还可以,骂不跑的。也不知觉被老师影响,所以自己做了教师,也是如此。我也思考过,我之所以在某些方面有很好的坚持,就是源于老师的不断否定和刺激,让我不敢放肆,让我从懵懂到养成习惯,到心领神会,这个阶段不是一说就懂,一操作就会的过程,而是一个漫长的养成过程,非经历过而不能理解。我也很深刻的能体会到一个严师的真正意义,个人的积习和惯性是很容易被自我原谅的,而只有严苛,才能清醒面对,才能涤除恶习,才能脱胎换骨。教育是个很漫长的阶段,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才能领会到栽培者的付出。所有的结果都是自身的选择,因果循环。
奇正相生,其实是以正为本,奇为用。以静为主,动为辅。今人学北碑,多尚奇求怪。如果不了解篆隶平正的体势,就追求奇纵之姿,容易走到野怪造作的方向,更谈不上自然大方了。学书法要走长路,要穷源竟流,厚积薄发。一旦有了即学即用的想法,一定会出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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