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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余毒也——说“余”
朱英贵
“莫余毒也”这个成语中的“余毒”是动宾倒装的语法结构，意思是没有谁能够毒害我了，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傷害我了。其中的“余”是第一人称代词“我”的意思，那么它的构字理据又如何呢？本文就来谈谈这个“余”字。
一、“余”字的构字理据及其字形解读
这里所说的“余”字，不包含汉字简化过程中被合并进来的“餘”字，可以説，“余”与“餘”是在字义上不相关联的两个字，这就像“后”与“後”、“面”与“麵”、“丑”与“醜”一样，纯粹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归并简化造成的。
“余”字是个独体象形字，它的甲骨文字形十分丰富，这说明它表达的是一个社会生活中的常用概念，那么它的构字理据究竟是什么呢？让我们先来观察一下它的甲骨文形体（参见下图）：
“余”字的甲骨文形体
“余”字的最常用意义就是表示第一人称代词“我”，《说文解字》又说它是个表示语气舒缓的助词。愚以为，人称代词“我”和语气助词都是汉语中意义虚泛的词，而汉字的初文一般来说都是为实体事物或实体概念而创造的，通常不会为虚泛的意思造字，汉语的代词和助词都是后来借用实体意义的词而形成的，因此，拙论认为“余”字的构字理据应该是表示实体事物的含义。那么，上图中“余”字的各种甲骨文形体究竟是在表示何种事物呢？根据甲骨文字形通常可以有如下两种揣测：
一是有人认为它像一个伞形物，你看它的字形结构多么像一把雨伞哪。于是有人认为，“余”似乎是古代的大伞，用于装在车上或者有地位的人出行时专门有随从举着跟随主人，因此便有了“途”这个字。字形的上面是伞的主体，下面表示需要两手持握，不但有实用功能，也有表示身份地位的功能。“余”当作“我”讲，正是作为主人在伞下指称自己。“途”字表示打伞出行，“涂”字表示被路上的灰尘泥水等污物弄脏了，“除”字是说遇到高山悬崖不宜使用伞，因此要拿开伞。“叙”像是用手整理伞。如果将其固定在地面，那就是“舍”字，表示一种简易的居所。
二是更多的人认为“余”字本身就是“舍”字的初文，也就是说，它是一个独体象形字，它的构字理据本身就是房屋构架的象形，整体像居屋之形，上体像屋脊及横梁，下体像屋柱，也许就是原始居民在树杈上搭建的房舍。造字时代的房舍应该是一种最简易的建筑，一般还没有围墙与门窗，无需遮风，只需挡雨，只需要有架构和屋顶就可以了，以便于避雨和躲避动物的袭击，也便于存放一些杂物。于是也可以加以想象推测：“途”就是路边的房舍，“涂”就是哲雨的房舍，“除”就是登上房舍的阶梯，“叙”就是动手修建房舍……
拙论认为，从“余”字的甲骨文形体来看，以上两种揣测都有一定道理，但是从社会文化发展背景来看，显然第一种说法还不太切合实际，因为在造字时代恐怕祖先还没奢华到用伞的程度，“傘”字很晚才产生，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未见有“伞”字。而同样是从社会文化发展背景来看，第二种说法却比较切合实际，不妨说，“余”字就是为简易的房屋构架所造的字，只是后来它被借用做第一人称代词了，才为它的初文意义另造了一个后起字，那便是“舍”字。
下面再来看看“余”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参见下图）：
“余”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余”字的字形结构，从甲骨文到现代楷书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晚期金文（集成10165）的形体下部增添了左右两个小点，有人说这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冗文，也有人认为这是两个指示性符号，借以强调突出其他笔画的含义，还有人说这就是房屋构架的支撑物。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两个笔画是被小篆字形继承下来了，于是小篆以后的“余”字便都有了这左右两点。
二、用作第一人称代词是“余”字的最基本常用义
是什么原因使得“余”字被借用为第一人称代词的，这大致应该是跟祖先自我意识的觉醒相关联的，而自我意识的觉醒则又是伴随着私有财产的拥有而滋生的。汉语中最常用的第一人称代词主要有三个，那就是“我”、“吾”、“余”（相当于“余”的还有“予”），而这三个字的初文含义都是表示实体事物的意义的，“我”（独体象形）是为一种兵器造的字，“吾”（从口五声）是为口中的支支吾吾的发音而造的字，而“余”是为屋舍构架所造的字。这三个第一人称代词在使用中亦各有细微的心理区分：“我”是本我，“吾”是自我，而“余”是谦我。也就是说，在表达时，“余”（或者“予”））是作为自我的“吾”的谦称。意谓庄子所言的“今者吾丧我”之意。
“今者吾丧我”语出自《庄子·内篇·齐物论》，其意为：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今者吾丧我”的“吾”是指进入到高度精神自由境界的自我；而“丧”是遗落、忘记的意思，“丧我”的“我”则是肉体的、现实中的凡我。“吾丧我”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忘掉了物的存在和自我的存在，混同了物我界限，合二者为一体复归生命本源，这样的“我”便是“余”，“余”也便成了“我”或者“吾”的自谦称谓。
再来看看《说文解字》是如何解说“余”字的：
《説文解字》卷二八部：“余，語之舒也。从八，舍省聲。”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余”，就是表示语气舒缓的助词。它的字形采用“八”作为表意的形旁，采用省略了“囗”的“舍”作为标音的声旁。
许慎由于未见甲骨文字形，而是根据小篆形体将“余”字解为“从八舍省聲”的形声字固然不符合“余”字的构字理据，然而他说“舍省聲”却也无形中透露了“余”字跟“舍”字的密切关系。至于何谓“語之舒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在为“語之舒也”做补充解释时有如下一段话可供参考：
“語，匡謬正俗引作䛐。左氏傳：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此正䛐之舒。”
段注这段话的意思大致为：“語之舒也”的“语”，唐代颜师古撰的《匡謬正俗》一书引文作“䛐”。据《左传》记载：“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见《左传·僖公九年》），《左传》的这句话就是“語之舒也”（䛐之舒）的例证。
那么如何理解段注这段话的意思呢？杜预为《左传》“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这句话所作的注解云：“小白，齐侯名。余，身也。”意谓小白是齐侯，“余”是他自身的代称（相当于我）。又现代人沈玉成《左传译文》一书将这句话翻译为：“小白我岂敢受天子的命令不下拜？”（见该书中华书局1981年版80页）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小白我”这个说法对应的就是原文的“小白余”，这是一种将第一人称代词置于自己的名字或称谓之后连在一起说的表达方式，大致相当于今天“大爷我”、“小弟我”、“学生我”一类的说法，那么这其中的“我”就起到拖长语音、舒缓语气的作用，愚以为，这便是许慎所言“余，語之舒也”的含义，其实归根结底，“余”字还是用作第一人称代词，这也正是它的最基本常用义。
三、“余”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余”字的构字理据当是象房屋构架之形，它的造字本义本当为房舍，但是由于后来它被借用作第一人称代词，而又另造新字“舍”来承载“余”字的初文意义。因此“余”字便以第一人称代词的含义作为自己最基本的常用义了，其意思相当于“我”。例如：“不念昔者，伊余来塈。”（《诗·邶风·谷风》）再如：“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楚辞·离骚》）又如：“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左传·成公二年》）
“余”字由最基本的常用义“我”可以产生如下几种引申义：
其一，指我们。例如：“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左传·闵公二年》）
其二，农历四月的别称。例如：“四月为余。”（《尔雅·释天》）郝懿行义疏：“四月万物皆生枝叶，故曰余。余，舒也。”
其三，通“餘”。例如：“凡其余聚以待颁赐。”（《周礼·地官·委人》）再如：“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诗·秦风·权舆》）
根据上面对“余”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余”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含有“余”字（不包括“餘”字）的成语目前仅见“莫余毒也”一个，已在本文开头部分提及过，这里就不再单列标题赘述成语一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