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刘勰就曾感慨地说过:“得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但音乐家李凭总算遇到了李贺这样的“知音”;诗人不但有一副音乐的耳朵,更有一支把音乐美转化为诗美的神笔!这的确是李凭的幸运。然而,在当时真正能够欣赏李凭绝技的人,恐怕也正象能够赏识李贺的人一样稀少吧?深受压抑的心情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这可能正是形成李贺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奇峭风格的一个重要原因。
李凭,是一位仪容质朴的黎园女弟子,时称“李供奉”,以善弹箜篌出入朝廷,蜚声朝野。当时就有不少诗人作诗赞美她的绝技。(如顾况的《李供奉弹箜篌歌》、杨巨源的《听李凭弹箜篌诗二首》等)。他们都以律绝短章形式予以赞颂。而李贺则以仿古乐府诗体,用浪漫方法来描写,别开蹊径,成为杰作。 “箜篌”(kōnghóu空侯),是一种古乐器,属于弹拨之乐,有卧式和竖式两种。此是在东汉时,从西域传入的“竖箜篌”。其形制是: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在怀里,双手配合,一齐弹奏。李凭是唐代此时的弹奏高手。“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可见她的身价之高。 “引”,古代乐曲体裁的一种,有序奏之意。《乐府诗集》的《相和歌辞·瑟调曲》中,录有《箜篌引》。 原 诗: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诠 释】 [注]吴丝蜀桐,吴地产蚕丝,蜀中产桐木,均为制造箜篌的良材。这里用作代称,以赞美李凭所用之箜篌。 张高秋,张,弹奏。古人称奏乐为“张乐”;一说,弹奏前,紧紧弦,称为“张”。高秋,即深秋。《岁华纪丽》云:“九月曰高秋,亦曰暮秋”。 颓不流,颓,凝滞;不流、不飘动。颓不流,指云停着不飘动了。语本《列子·汤问》句:“声震林木,响遏行云。” 江娥啼竹,江娥,即“湘娥”。湘水女神,娥皇、女英。她俩原是舜的两个妃子,传说舜南巡时死于苍梧之野,两妃追至湘水岸边,朝南啼哭,洒泪于竹,遂成“斑竹”,并投水而成神。 素女,神话中的“霜神”,善鼓瑟,其音悲切。《史记·封禅书》有句云:“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素女愁”,即用此典。 中国,即“国中”,此指京都长安。 [译](李凭)扶着吴丝蜀桐制成的精美箜篌,于九月暮秋季节时弹了起来,那空山上的云朵为美妙乐声所感动,停着不动了;那湘水中的帝妃——女神,天庭里的多愁善感的素女,也为弦声所染,正在发愁。这美妙的弦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正是京都长安梨园子弟李凭扶着竖箜篌在演奏呢。 接着两句,正面描写乐声: 【赏 析】 这四句诗,作者作了精心的安排:首句写琴。从箜篌的构造精良着笔,借以衬托弹奏者的技艺高超。二、三两句写乐声。以实写虚,亦真亦幻,巧妙地描绘了无形、无色的音乐形象。再后一句写人,指明弹这美妙之乐的人是京都高手李凭。诗歌通过这样先写琴,后写声,再写人,层次分明地为全诗交待了人物、时间、地点,其方法是穿插进行,不显板滞,并收到了这样的一个开篇效果:突出乐声,先声夺人。如果我们将它加以细细品味,就可获知,此乃诗人之匠心所在。 原 诗: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诠 释】 [注]昆山,即昆仑山。传说这里是美玉的产地。“玉碎、凤叫”,都是形容音响的清脆激越。 芙蓉泣露,形容曲调的悲戚呜咽。芙蓉,荷花之别称。 香兰笑,形容乐音轻快。 [译]美妙的弹奏,像昆山玉碎那样激越,又如凤凰鸣叫那样清亮引人;在呜咽时却如带露荷花在悲泣;于轻快时,又像香兰在含笑舒放。 【赏 析】 这两句诗,是诗人用来具体刻划箜篌音乐是如何美妙的。上一句写高弹,下一句写低奏,高低错落有致。诗句虽然简约,却承着上段,着重描绘了乐声的起伏多变:“昆山”句,以声喻乐;“芙蓉”句则以形写声,都在努力渲染乐声的美妙动听。它不仅可以耳闻,而且还可目睹,真是有声有神,又兼有形了。诗人把一椿无形的音乐印象,艺术地具象化了,非大手笔莫能为也。 原 诗: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诠 释】 [注]十二门,指长安。当时该城东西南北各有三门,故云“十二门”。 融冷光,乐声的和美能够销融秋天的肃杀之气。 二十三丝,竖式箜篌有二十三根弦。此指乐声。 动紫皇,感动了天神。紫皇,即天帝。是道教称天上最尊之神为“紫皇”。据《太平御览·秘要经》云:“太清九宫,皆有僚属,其最高者称太皇、紫皇、玉皇。” 女娲(wā娃),古代神话传说,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典出《淮南子·览冥训》。 逗,引出来。 [译]长安全城的寒光冷气,都为李凭的和美箜篌声消融了去;不仅如此,竖箜篌上的这几根弦儿还有更大的威力呢,居然感动了位之最高天的天帝和深居内宫的天子(“动紫皇”,语含双关,兼指天帝及天子)。 更可怪的是,那美妙之音乐竟然弄得正在炼五色石补天的女娲,也着了迷,忘了自己职责;使天受到惊动而石破,引出了滂沱秋雨,倾盆而下。 【赏 析】 从第七句开始至诗尾,共计八句,诗人从正面描写转入侧面烘托,主要是从音响效果方面着手进一步摹写李凭所弹箜篌曲调的震撼心魂的巨大力量。先写人间近处所受到的影响(“寒光销融”了等),再写远上高天,天帝、天廷也被震动了。这种说法,不免有点“夸大其词”,过分夸张了。但是,却有艺术的真实感。试想:当你沉醉于某种气氛中时,你就会忘记周围的冷或热。用“紫皇”,不用君王、天子之类的词,手法巧妙,是由诗的承上启下的过渡需要而选取的。这样,便于自然地从人间扩展至天界,为下文作了准备。 由人间写上天界,其幻想引发的媒介是什么呢?就是李凭的美妙乐声。正因为它美到了极点,刺激了诗人的想象神经,逗出了大量的幻想。而且,这个幻想还在发展下去——下边两句又从天上降到了神山。 原 诗: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诠 释】 [注]上句用了《搜神记》中“兗州神妪成夫人”之事,其卷四载曰:“永嘉中,有神见兗州,自称樊道基。有妪号'成夫人’。夫人好音乐,能弹箜篌,闻人弦歌,辄便起舞。”妪(yù预),妇女的通称。 下句“鱼跳、瘦舞”,意谓异类也受感动而起舞。这里活用了这样两个典实:《荀子·劝学》:“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列子·汤问》:“瓠巴鼓瑟而鸟舞鱼跃。” [译]这是说人们沉醉于迷人的音乐中产生梦幻境界:李凭进入神山传绝技给神妪成夫人,从而惊动了仙界;而这乐声,不但感人、感仙,还能感物:连那无知的老鱼和瘦蛟听了这音乐,也乐不可支,跃出水面,腾空而舞。 【赏 析】 诗歌的结尾,竟将乐声传上了月宫,诗人则用了更奇特的想象,作了进一步的烘托。至于“吴质”到底是谁?注者中有异说,多数认为,吴质,即吴刚(或“疑即吴刚”),依据是《酉阳杂俎》卷一有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也有认为吴质非即吴刚。因为,在李贺之前的诗赋里,只有“月中桂”一说,但未见“吴刚斫桂”。唐·赵蕃和杨真弘都有《月中桂树赋》,但都未提及吴刚。诗中的吴质,可能另指他人。 原 诗: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诠 释】 [注]吴质,即吴刚,质是他的字。神话中在月中砍桂树的吴刚。 寒兔,即月亮。月中有斑斑点点的黑影,古代神话就认为月中有兔与蟾蜍。“露脚斜飞”,古人误以为露水是像雨一样从天上降下的,故有此说。 [译]李凭的箜篌一直弹到深夜,连月宫中砍桂的吴刚,也在聆听,竟入了迷,忘了睡觉;那桂树下的玉兔,也在倾听,如狂似痴地欣赏入神,竟然冷露滴在身上,也不在意。 【赏 析】 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通过“以典喻乐”的手法,运用奇特的想象和极度夸张,形象鲜明地描绘了音乐的形象性,塑造了一个天上人间,神、仙、人、物杂陈的艺术境界,让读者不自觉地进入了美妙的光怪陆离的音乐王国。 《昌谷集注》作者清人姚文燮,对于李贺此诗有一段评议,似有启迪,特录于此: 吴之丝,蜀之桐,中国之凭,言器与人相习。“中国” 二字,郑重感慨。天宝末,上好新声,外国进奉诸乐大盛。今李凭犹弹中国之声,岂非绝调?更兼清秋月亮,情景俱佳。至声音之妙,“凝云” 言其缥缈也; “江娥” 言其悲凉也,“玉碎凤鸣”,言其激越也,“蓉露兰笑” 言其幽芬也。帝京繁艳,际此亦觉凄清。天地神人,山川灵物,无不感动鼓舞。即海上夫人,梦求教授; 月中仙侣,徙倚终宵。但佳音难覯,尘世知希。徒见赏于苍玄,恐难为俗人道耳! 贺盖借此自伤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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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凭是当时著名的乐师,有一手箜篌绝技,杨巨源在《听李凭弹箜篌》诗里说:“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又说:“花咽娇莺玉嗽泉,名高半在御筵前。汉王欲助人间乐,从遣新声坠九天。” 李贺对李凭弹箜篌的赞美,更是别开生面。诗一开始先交代李凭弹箜篌的时间、地点和音乐效果。吴丝做弦、蜀桐为干,首先描写了箜篌的精美;“张高秋”,又点明了弹奏的时间。第二、三两句写弹奏的艺术效果。秋天,是天清气爽的季节,但音乐却能够响遏行云,你看高空的行云不是因为音乐声而凝聚、而停留了吗? 湘水女神湘君湘夫人听到音乐后,竟然会泪洒斑竹;素女本是擅长音乐的神女,她也被音乐感动得哀愁不止,可见演奏技巧的高超。那末,是谁在演奏呢? 第四句“李凭中国弹箜篌”,既点了题,又交代了地点。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是直接描写箜篌的声音。用玉石碎裂来形容乐曲的激越清脆;用凤凰和鸣来形容乐曲的婉转柔美。这是以别种不同的音响来比喻乐曲的音响,是从诉诸人的听觉角度讲的,着重表现乐曲高低抑扬的变化。荷花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好像是哭泣时的点点泪花;兰花初绽,好像是解颐开颜,笑容可掬,随着它的笑声,还传来了阵阵清香!这是用荷花兰花的表情,通过视觉和嗅觉两种角度讲的。着重表现乐曲欢乐、悲伤的感情变化。 但是诗人的目的,并不在向读者介绍乐曲本身的内容,他并不想在描写声音本身上多用笔墨。所以在用上面两句描写乐声之后,又回转头来描写乐曲的艺术效果。最后八句诗描写的范围相当广阔。写了人间:乐曲使长安城冷气森森;写了天上:乐曲惊动了天帝;写大自然的变化:乐曲使补天石破,引起秋雨淅沥;写了山:神山中解弹箜篌的神女在向李凭请教;写了水:幽涧中的老鱼瘦蛟激动得跳波起舞;写了月宫:是乐曲触动了这位谪仙的愁怀,吴刚竟然因听音乐而彻夜不眠,倚着桂树,任凭晨露的沾湿。 诗人描写了这样广阔的范围,描写了这样五花八门的内容,给读者造成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李凭的箜篌演奏技巧,真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让人叹为观止。姚文燮在《昌谷集注》中说,音乐如此美妙,“但佳音难觏,尘世知希,徒见赏于苍玄,恐难为俗人道耳。贺盖借此自伤不遇……”我们认为,这首诗主要是赞美李凭弹箜篌的艺术技巧,描绘他所创造的奇特艺术境界。这种境界是那样离奇、那样幽怪,同时也就流露了诗人怀才不遇的悲凉心境。但这种心境不是直接的反映,而是曲折的、折光的反映。 唐诗中描写音乐的作品很多。清人方世举说:“白香山江上琵琶(即《琵琶行》)、韩退之颖师琴(即《听颖师弹琴》)、李长吉李凭箜篌(即《李凭箜篌引》),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它说明了三个人的不同创作风格。白居易是现实主义的,他用现实生活中常见的形象来比喻、描写,如实反映出音乐的美妙,所以能“移人”;韩愈和李贺都用了夸张、想像来形容音乐,但韩诗不怪僻,李诗则怪诞、幽僻,境界清冷,所以说前者“惊天”,后者“泣鬼”。 这首诗的结构很有特点。它是先渲染箜篌乐曲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用乐曲本身把读者引入意境,然后才点明是李凭在弹奏。对声音的直接描写也不多,只有中间四句。诗的重点是摹写乐曲所产生的艺术效果,这就能够使我们通过客观环境的反响,来了解李凭艺术的高超。结尾也是戛然而止。好像乐曲还没有完结,诗人只是把读者带入到一种奇异的艺术境界、艺术氛围中去,以后他就不管了,剩下的由读者自己去领会、去体味,具有意味深长、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 诗中的想像、比喻和夸张手法也是光怪陆离、色彩斑烂。从空间来说,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忽而入山、忽而出水;从人物说,既有月里吴刚、天上紫皇、山中神女,也有水中的女神、知音的素女;气候则白云、秋雨,植物则兰花、芙蓉,鸟兽则凤凰、鱼蛟,真是五光十色,耀人眼目。诗人的想像力在飞腾。通过这些想像,流露了他沉埋心底的感情,具有“设色秾妙,而词旨多寓篇外”的特点。 李贺的诗,在艺术上也有不足。诗里不乏精警惊人的句子,却不能创造出完美、深邃的意境;运用了许多比喻、充满着丰富的想像,却不能构成完整统一的形象。诗人手里挥舞着许多缤纷华美的彩带,却没有把它们制成无缝的天衣。读者跟随诗人的笔,跳上跳下,左奔右突,但要掌握诗人的思路,却很不容易,减少了诗歌的感染力。正如《麓堂诗话》所说,“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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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凭箜篌引 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 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 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 露脚斜飞湿寒兔。
读李贺的诗我们不得不为他飞扬跋扈的想象力所倾倒,被他信手拈来的丰富奇妙的意象所折服。如果用想象的程度来衡量作品的高下,李贺的诗,无疑就是最成功的过关斩将者,他弧光四射的想象犹如角斗场上武艺超群的勇士,拳脚诡异,攻防躲闪,气势凌厉,令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于是,我们不禁想起名人们说过的一些话来——黑格尔在《美学》中说:“如果谈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别林斯基在《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中也说道:“在艺术中起着最主要和最积极的作用是想象。”毫无疑问,超凡的想象,让李贺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诗坛中成了一颗别样的巨星。尽管天妒英才,他的生命只走过了短暂的二十七年,但他极富个性的创作成就,使他在中国诗坛的历史地位永远无法撼动。
但是,李贺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功,绝非仅仅是想象奇特而已。否则,疯人院里的病人个个都是诗坛大师。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里就说:“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可见,光靠想象,谁也无法进入诗坛。美国的莱昂内尔.特里林在《自由想象》里说“诗人能驾驭自己的幻觉,而精神病患者最主要的特征却是受幻觉支配。” 创作中,诗人们无一例外地根据诗歌主旨表现的需要来调兵遣将,谋篇布局,驾驭“幻觉”,组合意象。否则,一切都会落空。 别林斯基在《波列查耶夫的诗作》中写道:“要想使诗句成为诗的诗句,光有流畅和铿锵的音调是不够的,光有感情也是不够的,还需要组成一切诗的真正内容的思想。” 李贺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功,同样免不了这样的法则。这一点从《李凭箜篌引》的创作中就可看出。
《李凭箜篌引》表现的是唐代梨园艺人李凭高超绝妙的箜篌演奏技艺,抒发的是诗人由衷的赞叹之情。怎样将一次精彩的琴技演奏效果完美地表现出来,对于哪个诗人都是极大的考验。在唐代,用诗歌来写琴技演奏的有好几例,其中最有影响的当数韩愈、白居易还有李贺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对音乐的表现结合了琵琶女的身世命运,所以描写起来很有依托,文字能够很形象地渲染了充满情感起伏的旋律,让读者仿佛也置身于彼时彼地,共同感受琵琶女凄婉哀怨的琴音。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虽然没有结合琴师的身世来写,但仍假托了青年男女爱情在战争岁月演绎出来的悲欢离合,所以音乐的描写也容易得到有效的把握,读者也容易产生共鸣。但《李凭箜篌引》完全抛却了可以作为音乐表现依据的内容(或者可以说有意将便于读者解读音乐文字的内容隐藏了起来)。这样,诗歌表现音乐的功夫只能看他驾驭想象、组合意象的绝招了。
事实上,当我们看完《李凭箜篌引》这首诗时,我们惟有赞叹其独特的创作方法了。因为诗歌里虽然寻找不到李凭琴声里的具体内容,但却让人们仿佛感受到绝美的琴声绕梁不散,令人沉醉不已。而且,诗歌还展现了非常瑰怪奇妙的音乐观赏画面——凡间与神界为音乐共同感动的绝妙境界。从而,证明了诗歌创作的极大成功,德国的狄尔泰在《论德国诗歌和音乐》中说:“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一点,一千多年前李贺竟早已做到了。这时我们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贺在诗歌中要隐去音乐的内容,因为,也许他潜意识中注意到了音乐的真谛——就象英国的塞.罗杰所说的“音乐是唯一的宇宙通用语言”,人间天上自当如此。
那么,我们再看看李贺是如何营构《李凭箜篌引》这首诗的。“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山凝云颓不流。”才提到箜篌演奏一事,便说白云被琴声深深吸引不愿飘走,目的是要造成“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效果,一上来就用“空山凝云”烘托演技的非同凡响,造成了先声夺人的气势。“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凭中国弹箜篌。”不说幽怨的琴声使听众啼愁,因为前面已说到天上的白云,如果再回到普通人,演技的高妙就无法进一步烘托,所以得用“江娥”“素女”这样高级别的意象。到此时,音乐的演奏已造成震撼,而演奏者却迟迟还未介绍,期待的心理可想而知,于是顺势写到 “李凭中国弹箜篌”,巧妙地表现听者由琴声的吸引而好奇“弹者谁”的心理,当然也是侧面肯定了琴技的不凡。“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是对琴声的直接描摹,用“昆山玉”“凤凰”“芙蓉”“香兰”等美好的意象,使人很容易联想这音乐格调的清新、美妙与高雅。“十二门前融冷光, 二十三丝动紫皇。”诗歌写到了箜篌的演奏效果,“融冷光”“动紫皇”无疑就是对演奏水平的最高赞誉。
到这时候,诗歌似乎无法再写了,音乐能达到感动帝皇的程度,夫复何求呢?韩愈、白居易写琴声的美妙也只是感动他们自己和在场的人而已啊。但李贺就是李贺,他能够在似乎已经止住的地方再生更大的波澜。“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 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 露脚斜飞湿寒兔。”神话世界成了他突破常规的法宝,激越铿锵的琴声,竟然能震裂“女娲炼石补天出处”,漏下潇潇秋雨,多么大胆雄奇的想象力,让李凭琴声的力度得到空前的夸张。这还不算,诗人甚至想象演奏十分投入的李凭入梦到神山教神女琴法呢,想象勾魂摄魄的琴声可以让神界的鱼与蛟随着美妙的音律跳舞跳到累、跳到瘦也不愿停歇。诗歌最后用吴刚及月兔被琴音深深迷住来收尾,最大限度的衬托了人物无与伦比的箜篌演奏技巧。很让人击节赞叹。
其实,回过来想,整首诗的写作从头至尾都是层层铺垫上来的,这也说明了诗歌的成功不是单靠想象力,还要靠结构技巧等多种因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