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君按:校对就是改错别字的?校对工作门槛很低?校对人员都很老土,还会脱发?……抱歉,你对校对的认知太肤浅了,来听听这位出版社的校对老师是如何描述自己的工作的。
收到约稿信息时,我有点恍惚:咦,现在连校对也要写稿了吗?毕竟,校对一般只要看稿,不用写稿;而在很多人看来,校对就是“只会改改错别字”的人啊。
前阵子很火的台剧《不良执念清除师》中,男二的父亲就是一个失业校对。男主劈头就问他:整天挑错字,“很无聊吧”?再看看这个人设,当校对已经够无聊了,还失业,只好在家门口摆摊卖小吃为生,简直是惨——编剧是懂“卖惨”的。
《不良执念清除师》剧照
真的有人想了解一个只会改错别字的“死”校对的日常吗?大概是没有。相信我,没有。不服可以在校对办公室里支一台摄像机,拍下他们工作的一天,然后回放看看。我敢说,那绝对是一个秒杀所有文艺片的长镜头。就是那种中途可以随时放心大胆地去上厕所,反正回来剧情也没什么实质性推进,只会让你打瞌睡的文艺闷片。
大家想看的,多半是《校对女孩河野悦子》(简称“《校对女孩》”)那样的故事吧。既有职场精英的热血、励志,又有俊男美女的浪漫爱情。故事很精彩,看完超感动,甚至对校对这份工作蠢蠢欲动。
2016年热播日剧《校对女孩河野悦子》极其罕见地以校对为题材,
由当红偶像明星主演,讲述了一个关于职业、友情和爱情,既热血又温暖的故事
对此,两脚踩地活在现实中的我,只想说:冷静!各位看官,事情不是这样的。
如果说“校对就是改错别字的人”代表外界普遍的刻板印象,那么,《校对女孩》也可能会造成另一些刻板印象。
说到刻板印象,我忽然有了一点思路。别的不行,找差错,我们校对可是专业的。那就从罗列一份“关于校对的刻板印象的差错单”开始吧。这篇稿子有点长,但愿你能有耐心看完。
校对就是改错别字的
抱歉,校对要改的不止错别字
校对在我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工种,古代称为“校雠”(雠,读如“仇”)。据汉代目录学家刘向《别录》:“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缪(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为‘雠’。” 按字面意思不难理解,“校”和“雠”是两种不同的校对方法,前者由一人单干,后者需要两个人一起开工。
1958年出土于长沙金盆岭9号晋墓的对书俑,刻画的正是一对校书吏工作时的情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人手里拿书,另一个人执笔在书上写着什么,两人似乎还在对话,非常直观地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雠”。
西晋青瓷对书俑,现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到清代,文字学家段玉裁将校对的两大功能概括为“校是非”和“校异同”,既精准,又好理解。直到今天,这六个字都没有过时,依然是校对工作的要领。
展开来说说。拿到一份校样,校对要做的具体事情其实很多,也很琐碎,主要包括:
核红,就是把新校样与编辑修改后的原稿(或前一个校次的校样)进行核对,检查有无漏改、错改之处;假如作者的原稿非电子稿,而是手稿或其他纸质稿,由照排公司录入为电子稿,通常需要进行折校,就是逐字逐句检查校样上有无录入差错;通读校样,检查页码是否正确、连贯;检查体例是否统一,多次出现的某些表述(比如人名、地名等)是否统一;指出和改正错别字、病句、事实性差错;有疑问或有建议之处可以圈出来,做批注,提醒责任编辑注意和修改;等等。
其中,核红、折校等属于“校异同”,其余大都属于“校是非”。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头晕脑涨眼花,还想打哈欠?那就对了。请牢牢记住这种感觉,校对才不是改错别字那么简单,它会让人头晕脑涨眼花打哈欠。
所以,坐得住,耐得烦,都是校对必须具备的素质。不过,像日剧里的校对那样,为了核实小说中描述的房屋构造是否合理,真的动手做了一个房屋模型,倒也大可不必——校对不可能闲得蛋疼、时间充裕到这种程度。
翻破几本工具书,倒是极有可能。以校对最常用的《现代汉语词典》(简称“《现汉》”)为例,有图有真相。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校对可以直接约作者谈谈
抱歉,校对一般不出外勤
大概每一种职业的人在影视剧里看到自己的“同行”时都会感到出戏。就像医生看医疗剧会觉得好假一样,我看《校对女孩》时也经常不能理解,尤其是注意到女主河野悦子几乎每一集都和不同作者有直接交流——
第一集,因为校稿认真,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见,成功引起作者关注,作者请她喝酒;第二集,在校对时为书稿补充了大量内容,被作者采纳,还出席图书首发式,发表感言;第三集,受作者之邀参加文学沙龙,见证奇迹发生的时刻——作者获悉得奖消息的瞬间……最后,其中最帅的那位青年作者,还成了她的男朋友。
就算知道是剧情需要,也知道国外的校对和我们有所不同,我还是忍不住想说:把作者家当娘家跑?不会吧,还可以这样?!
校对直面作者,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一般来说不需要。大部分校对,日常主要还是和编辑打交道;而和作者沟通,属于编辑的工作范畴。两者分工不同。
分工明确的好处是减少彼此工作交叉重叠的部分,提高效率。当代社会,“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分工越来越细。再功利一点来看,从校对的KPI考核制度来说,频繁出外勤的成本也很高。众所周知,好吧,也许大家不知道,校对每天的工作量是有打底要求的,不同出版社的具体数字会有一些差异,但多劳多得是一般规律。
以我认识的校对为例,每个工作日完成3万字以上的校稿量,是很普遍的,这样一年下来大约看800多万字校样,司马迁的《史记》是50多万字,相当于一年看16遍《史记》。效率高的校对,一年校1000多万字,相当于再多看4遍《史记》。当然,校稿和阅读毕竟不一样,所以这也没啥好炫耀的,但低调地嘚瑟一下也无妨。
所以看到校对女孩河野悦子一言不合就离开案头去找作者,我真是替她捏把汗:工作量还完得成吗?年底考核不想合格了吗?年终奖也不想要了吗?
还是剧中校对部门业务标杆藤岩小姐说得对啊:校对的工作始于案头,终于案头。
校对改稿,越改越好
抱歉,校对只“洗车”,不“修车”
鲁迅留学东京时期,曾经做校对来贴补生活。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里回忆这段往事时,提到这样一桩小事:
一次,鲁迅校对一本译稿,其中涉及纳妾之事,译者突然“文思勃发”,在译文之外加了许多自己的话进去,大发议论,鲁迅看了非常生气,“竟逸出校对范围,拿起红墨水笔来,把那位先生苦心写上去的文章都一笔钩销了。平常文字有不通顺处也稍加修改,但是那么的大手术却只此一次而已”。
这段文字很好地说明了,校样上有些问题需要校对改,有些问题不用校对改。一生气就对书稿大刀阔斧地动“手术”,是“逸出校对范围”了。比如,调整书稿结构,增补或删减书稿内容,润色文字……那都是“僭越”了。因为这些需要编辑与作者沟通、商量和共同完成,而非校对的职分。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同样是改稿,编辑用色笔(红笔居多)改,校对则用便于擦除痕迹的铅笔改,只有在核红或发现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的差错时,才偶尔动用一下红笔。每个细节都有其合理性,这正说明了校对的任务是质疑,而改或不改,到底怎么改,最终由编辑定夺。
校对的目标不是优化内容,而是纠错,确保书稿的文字质量过关。通常图书差错率在万分之一以内,也就是一万字里面不超过一个差错,就算合格。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校对只“洗车”,不“修车”。说得更简单粗暴一点,在编辑眼中,稿子或许分为好的和烂的;到了校对眼中,就只有干净(差错少)和脏(差错多)的区别。
举个例子,如果编辑递来的校样上错字连篇,体例极其不统一(比如同一级标题的字体、字号不一样),表述前后不一致(比如上一段还是“马克思”,下一段变成了“马克斯”),等等,即便这本稿子出自全世界最天才的作家手笔,即便内容惊天地泣鬼神,在校对看来也是:天哪,好“脏”。
众生平等,校样也是。
那如果校对拿到的是一本差错倒不多,却难看到令人发指,最大的问题在于内容本身无价值的稿子呢,也无动于衷、只改硬伤吗?还是学鲁迅那样“一笔钩销”?一般来说,编辑的眼睛是雪亮的,严格经过“三审”流程的稿子不至于如此。但若真的碰到这种稿间极品,校对的正确做法是向编辑提出:“建议修改。”
做校对门槛很低
抱歉,那你怎么还没入门?
“校对,不就是没本事当编辑,所以只好去当校对吗?”
“校对的门槛是很低的,识字的人都能干。”
有上述这类刻板印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甚至有人说校对依靠找别人的过失来吃饭,是被人讨厌的工作。
我敢说,从孔子的七世祖正考父开始,到唐陈子昂、王昌龄、白居易,到宋苏洵、苏辙,再到现代的鲁迅、巴金、沈从文……统统都不会答应。
学界一般认为正考父是我国文献记载中最早从事校对工作的人,他校对的商之《名颂》后来被孔子编入《诗经·商颂》。
东汉始设“校书郎中”,主要负责校雠典籍、订正讹误。唐代秘书省与弘文馆皆置“校书郎”。宋校书郎属秘书省。唐宋一些名诗人,如唐代的王昌龄、白居易,宋代的苏辙等,在考上进士后的第一份工作,往往就是校书郎;苏辙的父亲苏洵担任校书郎,则是由于韩琦的举荐。武则天时代的称呼稍微特殊一点,秘书省叫“麟台”,当时的大诗人陈子昂被武则天任命为“麟台正字”,而“正字”就是校对、订正典籍。校书郎至明清废。
电影《妖猫传》里的青年白居易,大约正处在担任秘书省校书郎的时期
可知古代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校书郎是由朝廷挑选出的优秀人才来担任的,有点类似于后备干部。如此,还能说校对的门槛低吗?
到了现代,许多名作家也都有做校对的经历。除了前面说过的鲁迅,还有巴金和沈从文等。
巴金在《关于<寒夜>》中写道:“我还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担任义务总编辑兼校对……我感到抱歉的是我的校对工作做得特别草率,在我看过校样的那些书中,人们发现不少的错字。”他说得如此谦虚,正体现对校对工作的尊重和敬畏。
沈从文早年在湘西从军时就担任过报馆的校对,这段经历在《从文自传》中有记载。1923年,他在北京,苦于生计,“为就近投考几个报馆的校对和书记,他迁入西城一个小公寓,结果是花了报名费,没有一处成功”(见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可知当时要考入报馆做校对,并不那么容易。如此,还能说校对的门槛很低吗?
请这么多大师出来背书,当然不是为了显摆校对有这么多高大上的同行;更不是为了暗示做校对能成为大师,两者之间并无因果关系。我只想说明,校对也不是认得几个字、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如今,成为校对的门槛是比过去低了,但要做好这个工作的门槛,从来都不低。
成为校对的门槛之所以变低,还要感谢书的普及。在王昌龄、白居易生活的时代,书还是稀缺品、奢侈品,只有皇家、贵族等少数人读书,校订书的事,当然也要由精英来做。而现在,每个人都可以读书,书变成了普通消费品,每年新出版的书如此之多,浩如烟海,仅靠几个千年难遇的精英来校对,怎么够?书变普通了,但更亲切了;我们也很平凡,但做一个认真的普通人,还是能抓住些许小确幸的。
至于那个“天问”:AI 时代来临,校对会不会很快失业?我只想说,第一,在AI技术面前,没有哪个职业有最终豁免权,被淘汰只是时间的问题,校对并不孤独,这是全人类的困惑;第二,至少到目前为止,人工校对还是比智能校对软件靠谱,软件还不能完全脱离人工校对工作。
校对都很乏味
抱歉,我要开始“凡尔赛”了
《校对女孩》中的几个配角的造型,虽然有突出女主石原里美的美貌的重要作用,但也集中反映了人们对校对员外貌的刻板印象。
其实,脱发、呆滞、近视,并不是校对的专利。用脑、用眼过度的工作,都会导致从业人员脱发和近视。而社交属性不强的工作,从业人员一脸“社恐”的样子也很普遍。至于穿衣老土,据我观察,我的校对同事们穿搭并不土,只是比较朴素而已。
此处无图无真相。毕竟,想要“社恐”们公开晒靓照,那是不可能的。也请不要往石原里美的偶像路线去想象。前面说过,校对的日常就像一部漫长的文艺闷片,虽然看时容易打瞌睡,但是别忘了,文艺片的主角往往相貌平平却能拿影后、影帝之类的大奖,学院派评委们不会用“演技炸裂”来描述他们的实力,却会说他们的“面瘫式”演技,很有张力。所以,大家记住校对是实力派,永远不会成为偶像明星,就行了。
在日剧中,校对部门的办公环境也被各种“黑”。首先,楼层设置就低人一等,在地下室,居然和停车场共用一层。
既然在地下室,那也就不可能有窗户了。没有窗户,那就连自然光也不配拥有了。瞧瞧,这黑洞洞犹如地府的样子,真是前世作孽。
难怪女主要吐槽,校对部是又朴素又阴暗。
这当然也是刻板印象。校对再不受重视,把校对部门赶到地下停车场去办公的事情,至少在杭州没听说过。忍不住要晒一晒我们校对部门的办公室——全球限量版湖景房。
没有夸张,西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而全世界能一眼看到西湖的房间,确实也是数得清的。下图就是从我们这扇窗望出去能看到的风景。晴天,云淡风轻,湖山的轮廓都很清晰。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雾湖。”难得一见的绝美的雾湖,也能看到。
最后,介绍一下全球限量版湖景房里的我的工位。书桌虽小,够用就好。“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这就是一个校对的自由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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