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轮碾碎最后一段柏油路的文明契约,我撞进了地球的创世记忆里——南八仙雅丹。大地在这里被撕开、揉皱、重新塑形,风蚀的巨兽们匍匐在柴达木盆地北缘,3260米的高处,空气稀薄得如同宇宙边缘的叹息。7500万年的沉积岩层,在风的利齿与水的刻刀下,被雕琢成这漫无边际的奇诡阵列。土墩与沟壑如凝固的波涛,浩浩荡荡铺展于2.1万平方公里的洪荒之境。城堡、城墙、巨兽、佛塔……它们默然矗立,是大地裸露的骨骼,是时间本身在荒漠中凝固的史诗。
这风蚀的王国里,每一道沟壑都流淌着风的声音。风来了,它掠过陡峭的岩壁,钻入幽深的沟槽,空气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挤压、撕扯,发出凄厉的呼啸。当地人称之为“苏鲁木哈克”——魔鬼的哭号。那声音灌入耳膜,仿佛远古巨兽在耳边喘息,又似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我伸出手,触摸那被风啃噬出万千凹槽的岩壁,指尖之下,是风粗暴而耐心的签名,是时间在岩石上凿刻的象形文字。阳光在陡壁与沟壑间游走,明暗如刀锋般锐利切割,那些土丘恍若有了生命,在光影的戏剧里变幻着姿态,宛如一场宏大而静默的哑剧,在荒芜的舞台上演了千万年。
罗盘在这里失去了方向,指针在磁场的漩涡中疯狂旋转。岩石中饱含的铁质,让这片土地的地磁强度远超寻常,仿佛大地深处埋藏着一块巨大的磁石。这无形的力量,为这“魔鬼城”又添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我收起无用的罗盘,任凭灵魂在这没有方向的迷宫中被放逐,如同当年那八位迷失于此的灵魂。
1955年,八位来自南方的女地质队员,怀揣着为祖国寻找石油的炽热信念,踏入这片无情的雅丹。她们年轻的生命,最终被一场狂暴的沙暴吞噬,迷失在风蚀的迷宫里,消逝于缺水、饥饿与极端的冷酷之中。如今,“南八仙”这个名字,便是刻在风中的悲壮挽歌,是柴达木精神——那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魂魄——最坚硬的化石。风蚀的城堡间,常常可见旅人用碎石虔诚堆砌的玛尼堆,小小的石塔在旷野中顽强挺立。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份无声的祭奠,一份对先行者勇气的致敬,为这荒凉之地注入了属于人间的、带着温度的微光。
我驾着越野车,在雅丹腹地起伏颠簸的车辙路上行进。引擎轰鸣着,轮胎碾过裸露的盐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碾碎了点点星光。车身剧烈地摇晃,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大地的一次呼吸。我选择了向西北无人区的深度探险,车窗外,从未被命名的、更为原始荒蛮的雅丹群扑面而来。高底盘的四驱车是闯入这秘境的唯一钥匙,轿车在此无异于自陷沙海。向导严肃提醒:避开七级以上的大风天,那会将车辙瞬间抹平,如同抹去存在的痕迹;更要警惕雨水,它会让看似坚硬的地表瞬间化为吞噬的泥潭。后备箱里,充足的饮水、高热量食物和厚重的防寒衣物是生命的保障——这里的昼夜温差,足以在三十摄氏度的跌宕里,轻易冻结血液。
当太阳开始垂落,光线的魔法降临了。日出后或日落前的那一小时,是雅丹被点燃的时刻。低角度的阳光如同最伟大的画师,用金箔和熔岩般的赭红涂抹着大地,每一道风蚀的纹理都被强化、被点亮,土丘的轮廓被镀上燃烧的金边。我支起三脚架,广角镜头贪婪地收纳着这浩瀚无垠的孤独。长焦镜头则如鹰隼之眼,精准地攫取着岩壁上风蚀的凹槽、深邃的裂隙——那是时间用无形之刃刻下的签名,是大地年轮最惊心动魄的细节。无人机呼啸着升空,从上帝的视角俯瞰,雅丹群如一片凝固的、波涛汹涌的赭红色海洋,远处连绵的雪峰是它冷峻的银色镶边。我屏住呼吸,指尖在遥控器上微动,记录下这造物主宏伟的孤独。相机包里,偏振镜压暗了岩石不必要的反光,渐变灰滤镜则平衡了天空与大地之间巨大的光之落差。无人机的电池在高原低温下消耗得飞快,如同被寒气吮吸着生命。
夜幕如墨汁般彻底浸透荒原,我在指定的安全区域搭起了帐篷。柴达木盆地的夜,是宇宙慷慨布施的珍宝。当篝火熄灭最后一点余烬,抬头仰望,无垠的银河仿佛冻僵的瀑布,亿万星辰倾泻而下,璀璨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光污染的侵扰,星光的河流如此清晰、浩荡,几乎能听见星辰运行的低语。寒冷如针,刺穿着厚重的衣物,我裹紧睡袋,听着帐篷外风掠过雅丹的呜咽,夹杂着野狐狸或沙兔谨慎的窸窣声。这声音提醒我,在这片看似死寂的王国里,生命以最坚韧的方式存在着。
次日清晨,我选择用双足去丈量一小片雅丹。穿着高帮的防沙鞋,踩在松软的沙砾和坚硬的盐壳上,发出不同的声响。短途的环线徒步,让我得以贴近那些巨大的土墩。仰头望去,风蚀的痕迹在晨光中纤毫毕现,岩层扭曲的线条诉说着远古湖泊的沉积与抬升。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地球的年轮之上。途中遇到一位年老的当地牧民,脸庞如雅丹岩壁般沟壑纵横。他裹着厚重的羊皮袄,用含混的方言讲述着关于这片“魔鬼城”的古老传说——那些关于风神与水神争夺大地的故事。他指点我辨识沙地上细微的动物足迹,那是荒漠生存的密码。他递给我一小块粗粝的奶疙瘩,那带着膻味的咸香,是这片土地最原始的能量滋味。
旅程的尾声,我再次将车停在当年地质队员可能迷失的区域附近。风声依旧呜咽着“苏鲁木哈克”。我默默垒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挑选棱角分明的碎石,一块一块,叠起一份微薄的敬意。风,这永恒的雕刻家与歌者,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塑造着、吟唱着。它剥蚀着古老的岩层,也将那八位女子不朽的青春与信念,深深蚀刻进这片大地的记忆深处。她们的名字,已随风化入每一粒沙尘,成为这片雅丹最深沉的精神矿脉。
立于南八仙的浩瀚之中,人不过是一粒微尘,瞬间生灭。风蚀的城堡在亿万年时光的打磨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静穆与庄严。它们是大地的伤疤,是时间的纪念碑,更是人类勇气与探索精神在荒原上永不熄灭的烽燧。那八位南方女子以生命献祭的探索,早已超越了地质的范畴,融入了这片风之雕塑的魂魄,成为柴达木荒原上最悲怆也最崇高的精神图腾。
风,永不止息地吹过雅丹的沟壑与城堡,带走沙砾,也带走时间。它吹过我的脸颊,带着远古湖泊的咸涩和铁锈的气息。这风蚀的迷宫,是地球裸露的创口,亦是灵魂得以窥见永恒的一扇窄门。当我的足迹终将被风沙抹平,如同那八位先驱者的身影早已模糊于传说,唯有这风,这永恒不息的风,依旧在嶙峋的岩壁间低语、呼号,讲述着大地深沉的往事,也传递着那些迷失于此却永不磨灭的勇气之光。它们如星辰般嵌入荒原的胸膛,在风的永恒吟唱里,化作了荒漠中不灭的灯塔,为后来者照亮灵魂深处对洪荒与崇高的无尽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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