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发光的山》的时候,赫尔佐格和登山家莱因霍尔德·麦斯纳谈到,他想一直走下去,走到世界末日,走到再无前路可走,这就是他梦想的归宿,要不就是死于敌人的一枪,要么就一直走,总之二选一。麦斯纳的回复是:“创造者,必疯狂。”
“由橄榄山小教堂出发,经海关检查站,穿过美丽、高大、潮湿的森林,那就是通往萨赫朗的道路了。我经由米特莱腾一路向前,萨赫朗也迅速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其实早在14 岁时,赫尔佐格就开始了第一次“远行”。他试图徒步到阿尔巴尼亚,但走到离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边境不超过 50 米的亚得里亚海沿岸时,就不敢再跨进去了。对于彼时的少年来说,战火竖起的高墙之外的世界广阔无边,而电影也成为此后承载他个人与世界链接的途径。
赫尔佐格一直说自己是巴伐利亚人,图为巴伐利亚南部的韦持施泰恩山。
作为新德国电影运动中最为著名的导演之一,赫尔佐格在长达60年的电影生涯中拍摄了70多部影片,即使已经80多岁,但行走的脚步仍在继续,他也是唯一一个去过七大洲拍电影的导演。他向来不接受久坐的生活,随时随地准备好打点行装,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下个月身处何方。人生之中重要的时刻,他都更愿意徒步去完成。
德国有句谚语:“远行之人必有故事”。还有一个词叫“Fernweh”,翻译过来是“对远方的向往”。寻找永无止境,那些遥远的人和地方,构成赫尔佐格重要的灵感来源。
在拍摄《生命的标记》之前,赫尔佐格去了希腊,来到克里特岛,接着乘船去了埃及,然后沿着尼罗河旅行,一路来到苏丹。为了拍摄《陆上行舟》,赫尔佐格一连三年都在亚马逊丛林里转悠,他真的造了一艘三百吨的蒸汽铁船,翻越四十度陡峭的大山,完成了现实版的“陆上行舟”。
1974 年,听闻挚友洛特·艾斯纳严重中风的消息后,赫尔佐格只带了几套衣服,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就从慕尼黑出发了,晚上就睡在桥底、农场和无主的破屋里。他相信这次朝圣之旅,是为了反抗死亡而迈出的一百万步,如果他能一路走到巴黎,艾斯纳就一定还能活着。这次徒步被纪录在他的随行日记中,后来出版成书《冰中行走》。
“世界之大,它的深度和强度,只有那些用脚走路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我从来就没有当过观光客,因为观光客破坏文明。”赫尔佐格认为长距离的行走有助于让他回归到一种均衡的状态中,一种对于内在的探索,徒步之时人身上势必会倾注某种热情。
而这份热情也带给他超越行走本身的体验,如同“穿梭于一整篇小说、一整部电影,还有一场又一场精彩的足球比赛之中……一个故事终了,或是当终场哨声响起时,我发现自己距离刚开始的位置,已是十几公里开外。我究竟是怎么到那儿的,我自己不知道。对于徒步旅行的人来说,世间万物主动地就会在你面前铺开。”
电影《陆上行舟》剧照
“我们如何赋予生命意义”?这是赫尔佐格行走之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他长期以来一直追寻的目标。
“冒险”“不怕死”“亡命天涯”是赫尔佐格身上的标签,在拍摄《白钻石》时,他亲自驾驶一架飞艇飞过圭亚那丛林;《重见天日》里为了拍到主人公从一座绳索和植物构成的吊桥上跑过去的画面,他自己作为替身先上桥检查,桥下就是湍急的河水……种种拼命行为几乎在赫尔佐格的每一部电影中可见。
但我们却发现硬汉的一颗柔软、悲悯的心。在无数次向自然发起挑战的过程中,赫尔佐格更愿意把自然看作一种神秘力量或者某种精神境界的象征,基于通过对生命极致的、细微的洞察,重新唤醒人与自然、社会互存共处的关系。
赫尔佐格拍摄时常常与危险相伴
从某种程度来说赫尔佐格很像一个诗人,但他并不刻意去书写浪漫主义,他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更多从理智出发,而非意识形态,经过分析、判断、实践之后,将感觉与经验剥离,在他看来:“所有能触摸的到,肉体能感受得到的东西,都更有长处”。
这一点可以从赫尔佐格一直欣赏的古代文学作品《农事诗》中溯源。维吉尔的文字更像是一种稍加意象的记录:农业、田园生活、种地的事,他什么都不去解释,只是说出了关于人在土地上生活时,身体所感受到的场所感,看到大自然的神奇与敌意,看到生命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循环,也看到人类悲剧性的孤立状态。
在赫尔佐格的作品中我们总会不经意发现如诗般的生命顿悟时刻,平凡又神秘。
《发光的山》拍摄现场
《灰熊人》里一片空寂无人中只有芦苇在风中摇曳,这个画面是在素材已全部拍完,但镜头还未关掉时无意间拍摄下来的。就是在这偶尔撞见的一刻,自然恢复了它毫不掩饰的本来面目,忽然之间一阵风吹来,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以镜头的视野为界限。
《在世界的尽头相遇》在南极拍摄,这部影片也直接反映了赫尔佐格对于《农事诗》的致敬。在这里他度过了六周时间,学习如何挖地洞、用冰块搭建小屋,驾驶雪地摩托,感受原始风光带来的震撼。影片快结束时,一首男低音唱诗响起,一个接一个圣人的名字被唱出,以此来确立他们的荣耀。
纪录片《在世界的尽头相遇》
《凝视深渊》中,距离汉克·斯金纳执行死刑还有23分钟的时候,他被改判了缓刑,他的处决地也将换到70公里以外的波兰斯基监狱。这之前,他已经17年没见过监狱外的世界了,一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每一处转角都有令人惊喜的发现,不管是废弃的加油站,还是“挂着转卖快乐小店”的破烂小木屋,都变成慰藉生命的一片圣地。
通过赫尔佐格所展现的风景,我们看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光辉,生命从不是匆匆而过,正如他所言:“真正的风景并非只是一片沙漠或是一片森林,它应该是表现出人的内在心境的风景,或者说内在的风景。”
《凝视深渊》剧照
如今的电影拍摄有了更高超便捷的技术、炫酷的特效,如今的我们也很少再去徒步行走了。短短几小时飞机就能带我们跨越万里,即使足不出户,电脑屏幕也能把大千世界尽收眼底,我们甚至不愿意多给眼睛一些停留的时间去安静看完一场电影,似乎只有快速划过屏幕刷着短视频的手指,才能证明生命并非静止。有时候,人类狂妄到以为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了解世界的全部真相。
提到关于“这个快速到抹掉细节的时代”,赫尔佐格回答随着电子与数码技术的爆炸,人类可支配的新工具越多,孤独感只会越强,我们注定已经步入孤独时代。赫尔佐格的方式是不用手机,他不希望随时随地被人找到,他希望交流的对象能离得很近,近到足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包括不断行走,也是他极尽所能用身体去接近真实世界的一种方式。
《荒野大镖客2》虚拟世界中的的景象,很多时候我们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与此同时,赫尔佐格对于时代的反馈都保持着高度的怀疑和适度的距离,以及他对于“真相与真实”的判断。对于“纪录片”这一词语的使用他一直小心谨慎,更多用的是“真实电影”。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是真相,只能尽量接近真实。”当你放弃对于真相和确性的执着时,眼前就会出现更大的天地,赫尔佐格希望他的电影是跨越各种事实本身,让你有机会从自身出发,更深刻地观察真相。真实世界,更需要想象力。
纪录片《忘梦洞》海报
《忘梦洞》走进法国南部的肖维岩洞,人们在那里发现了距今三万两千年的洞穴艺术。关于岩洞的奥秘,我们无从考证,这些奇迹般地图形可能是彼时人们的生活纪实,也可能是神话故事中充满想象的一部分。此时此刻的我们,真实地站在洞穴之中时,现代人的智慧与想象力与那个远古的时代有了呼应。
《浩瀚的蓝色远方》里,赫尔佐格把所有能找到的素材都放了进去,只要它看着够怪,或者像是来自外太空。有意忽略事实拼装的镜头,反而呈现出一个更加充满可能性的宇宙。事实上,根本不存在可以供我们去移民、适合人类生存的友好星球,我们对于外太空的探索一直在假设之中进行,这种科幻与现实的诗意混合,正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核心。
《浩瀚的蓝色远方》剧照
但并非人人都能如赫尔佐格这般拥有钢铁意志和清醒认知,对于跻身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普通人来说,我们或许还可以在赫尔佐格和他电影中那些主人公身上学到一个更简单的道理:傻人不悲,愚者无畏。
赫尔佐格从未想过征服自然、征服世界,他的电影中普遍存在两类人:“一种是局外人,他们所处的社会,永远不会给他们家的感觉;另一种是叛逆者,他们借以暴力手段,结果同样以失败告终。”但不论怎样,影中人都是一群仍愿意去抵达真相源头的傻瓜,他们跨越高山海洋,面对注定会失败的结局仍愿意奋力一试,人类文明浩瀚、自然宏宇广阔,终究挽歌响起,一切归于平静,转身又是新的启程。人类的史诗在残缺的神圣中正式书写。
正如保罗·克罗宁在与赫尔佐格的访谈录中提到的那样:将失败者面前的“真相与正确”揭示,而不是“在虚假和错误中当个赢家”。当周围人都在随波逐流争强好胜时,抱着些“愚人心态”过日子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史楚锡流浪记》中,街头流浪艺人在邻居的怂恿下,和女友艾娃(Eva Mattes 饰)决定远赴美国,开始他们的淘金之旅。
其实无论如何选择,我们的言行都最终指向同一处,这是来路,也是归途:人如何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陆上行走》里厨子说,森林里的土著,一代接一代,已经流浪了三百年,只为寻找一个既没有忧伤又没有痛苦的地方。
对于赫尔佐格来说,拍的每一部电影,都是他通向世界的一张门票。“我一路寻寻觅觅的,是那么一个尚未遭受破坏的、符合人性的地点,能让人在那里生存。我要寻找那么一个值得人类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有尊严地生活。”
至于我们每个人认为值得去的地方,如何有尊严地生活,人生旅路风景万千,最重要的,是你是否已经开始行走。
赫尔佐格,一直在路上
撰文 | 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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