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的新版《沙丘》，昨天已经登陆威尼斯电影节。就在上个月，导演本人还亲自开了豆瓣和知乎账号，跟自己的中国影迷们打了个招呼。
在网上搜索这部电影的消息，你总会看到类似“《沙丘》 能否成为第二个《星球大战》？”这样的标题，但其实，《沙丘》这部几乎“重塑了西方科幻文学”的著作，曾深远地影响了《星球大战》《银翼杀手》《异形》《星际迷航》这些经典电影系列。
©️ 沙丘 Dune（2021）
美国科幻小说家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发表于1965年的《沙丘》，被公认为是科幻文学史上的一部巨著，曾同时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这部小说里的冒险精神与反主流文化的思潮，点燃了当时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赫伯特创造的那个黄沙漫天、烈日炙烤的地外世界，大概才是人类最后的疆域。六七十年代以来，《沙丘》的粉丝遍布全球，成为一股变革式的力量。
弗兰克·赫伯特 ©️ George Westbeau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沙丘》才终于在今年第一次“体面”亮相？为什么导演大卫·林奇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表示，他执导84版《沙丘》留下的伤疤过于刻苦铭心，以至于不愿再看到任何新版？那些有胆量去触碰原著、想要将其搬上银幕的年轻导演们，为何面临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噩梦？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新版《沙丘》正在威尼斯电影节展映，他又能否成功打破这个“好莱坞魔咒”呢？
大卫·林奇和弗兰克·赫伯特在1984年版《沙丘》拍摄现场 ©️ Universal Pictures
夭折的神作预备役
1970年代初，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拍摄的两部电影《鼹鼠》和《圣山》，令这位导演在B级片市场名声大噪。带着这样古典又先锋的精神，佐杜洛夫斯基受邀来到巴黎，在制片人迈克尔·赛杜（Michel Seydoux）的慷慨资助之下，开口要拍《沙丘》。
©️ 圣山 La montaña sagrada（1973）
当时的佐杜洛夫斯基，对这个项目颇有信心，“这不只是一部电影，这是一则预言，将改变和解放全世界年轻人的思想。我要造神。”尽管在敲定这个项目时，他根本没有看过原著，但“听朋友说这书是神作”，还是让他动了心——虽然熟悉好莱坞的人都知道，卖版权容易，拍出来却是天方夜谭。
宏大的制作计划需要可靠的人才，为了搞定坚固的基本盘，佐导开始自行寻找各路艺术家。令人称奇的是，他物色的合作者（这些人也被他称作“精神战士”）都是偶遇来的：
翻看漫画时，佐杜洛夫斯基相中了法国知名漫画家莫比斯（Moebius），正当他在找公关经纪寻求联系方式的时候，却恰好偶遇到莫比斯本人；
与负责《2001：太空漫游》视觉特效的道格拉斯·特朗布尔（Douglas Trumbull）会面失败后，他走进附近影院解闷，又在看完一部小成本科幻片之后，看上了人家的特效师丹·欧班农（Dan O'Bannon）；
然后，又在阿西莫夫小说封面上相中了英国艺术家克里斯·福斯（Chris Foss）；
再后来，这个神仙阵容还请到了未来的“异形之父”H·R·吉格（H. R. Giger）。
这群怪咖背井离乡，住进了赛杜为他们租的法国城堡，共同开始了疯狂旅程。就在那时，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乐队刚刚发行了他们的专辑《月之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佐导还专程赶到伦敦与他们见面，希望对方为《沙丘》配乐。乐队成员们很直爽，但他们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佐导：他要找的是音乐家和“精神战士”，不是面前这群边谈工作边吃垃圾食品的“幼儿园学生”。起身大骂并打算走人的佐导，瞬间把这群英国小孩们震住，反倒使得后来的合作进行得十分顺利。
莫比斯的画作 ©️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 Jodorowsky's Dune（2013）
H·R·吉格为佐导版《沙丘》设计的概念图 ©️ Sony Pictures Classics/Everett Collection
在这些演艺圈名人之外，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成了扮演片中帕迪沙皇帝的首选。但达利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他要成为影史片酬最高的演员，所以每小时工作得付十万美元。小机灵鬼佐导算了算，达利的角色顶多出场三五分钟，“不如每分钟戏份我们给你十万吧”，然后，达利就这样被“骗”进了剧组。
有的人靠骗，有的人要哄。佐导为《沙丘》设计的开场，那个穿梭过整个宇宙无数星云、据说“如果拍出来会是超越《2001：太空漫游》开场”的长镜头，灵感来源于大导演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的作品《历劫佳人》。他也由此想邀请偶像威尔斯本人出演，但这位同样不好伺候：屡次表示“我不想演戏我只想养膘”。
佐导于是承诺聘请威尔斯最爱的巴黎餐厅大厨，满足他吃好喝好的要求。之后，佐杜洛夫斯基还招揽了滚石乐队主唱米克·贾格（Mick Jagger），《功夫》和《杀死比尔》的动作明星大卫·卡拉丁等等一众巨咖。
对于原本就很超前的原著，佐导和他的团队呕心沥血地进行了更加超前的改编——难以实现的开场镜头，超越生理可能的角色起源，突破哲学极限的人物结局……赛杜带着故事板去了华纳、迪士尼、派拉蒙，每个人都赞叹它的精致与复杂，但每个人也都微笑着拒绝了投资。五百万美元在当时的好莱坞不算是个小数字，所有的制片厂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我们不能接受你们那个大肆破坏禁忌的疯狂智利导演，而且，超过两小时的电影更是不可能的。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 Jodorowsky's Dune（2013）
“在我心中这部电影要二十小时才能讲完。他们没资格评判，我不会为他们改变。金钱把他们变成了奴隶。”佐杜洛夫斯基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蓝图上大打折扣，更不会同意妥协。准备工作似乎进行了一辈子，倾覆却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剧组收到从洛杉矶发来的消息：项目结束了。
佐杜洛夫斯基和制片人迈克尔·赛杜多年后重聚 ©️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 Jodorowsky's Dune (2013)
创伤难以愈合，但前路依旧宽敞。这部没拍出来的《沙丘》中无数概念和艺术设计，在好莱坞被传递了出去，然后被运用到了主创们后来多部作品当中：其中的画师们被《异形》剧组收编；对未来巨型建筑形态的设计，也直接影响了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等作品；从泽米吉斯的《超时空接触》到沃卓斯基的《黑客帝国》，如果没有这部“不存在”的《沙丘》，这些轰动世界的作品，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
大导们的共同噩梦
佐导的尝试彻底落败后，《沙丘》的改编版权被制片人迪诺·德·劳伦提斯（Dino De Laurentiis）买走，寻找新的导演和愿意接盘的下家。前有完整的愿景，外加那几年间《星球大战》系列的成功，好莱坞对《沙丘》电影的期望依旧安稳揣在兜里，完全不知道这才是诅咒真正的开始。
1979年，正在《异形》后期筹备阶段的雷德利·斯科特受邀加入《沙丘》剧组，与劳伦提斯商议之后，雷德利坐上导演椅几乎已是板上钉钉，准备工作进行了几个月后初稿也成形了。但就在此时，雷导的长兄弗兰克·斯科特突因癌症意外去世，他自己也逐渐意识到这个项目的庞大超出了彼时的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于是，雷德利交还了剧本，决定退出项目，改去了之前拒绝过的《银翼杀手》。
雷德利·斯科特在《银翼杀手》片场幕后照 ©️ 银翼杀手 Blade Runner（1982）
科幻新星退出了，制片人觉得佐杜洛夫斯基也不是唯一的邪典天才，目光便转向了当时已有《橡皮头》《象人》等代表作的大卫·林奇，这个在美国电影界屈指可数的神秘主义事业接班人。
接到项目的林奇原本也雄心勃勃，完全没料到前方路途险恶：为了执导《沙丘》，甚至还没读过原著的他放弃了执导《星球大战3：绝地归来》的机会，并终于在1984年把《沙丘》搬上了大银幕，这也是林奇导演生涯中唯一一部改编电影。
大卫·林奇现场幕后照 ©️ 沙丘 Dune（1984）
最初，林奇认为这个故事应该分成两部电影（据说他也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才愿意签约的），连演员加入时都签的是三部。但制片厂反悔并向林奇施压，要求他把巨大的体量压进了一部里。正式拍摄涉及百余外景和无数内景，而制片人劳伦提斯却出了名的抠，甚至让《沙丘》剧组与自己制片的其他剧组共用场地，给本来就艰难的制作造成了更大困难。为了省钱选择在墨西哥取景，然而剧组成员很快就因为水土不服而身体不适，场地的电力、通讯等状况很不稳定，天气更是难以把控。
主演凯尔·麦克拉克伦和原著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在1984年版《沙丘》的拍摄现场 ©️ Universal Pictures
种种压力之下，这个版本的《沙丘》的评价自然十分尴尬。环球影业推出的2小时17分钟剧场版，明显受到了大量的删改，本身可以是很林奇式的一部太空歌剧，被改成了一台灾难大戏，还被评论家们抨击为“当年最糟糕的电影”。
©️ 沙丘 Dune（1984）
也许是因为拍摄过程过于阴影，大卫·林奇本人对最终的成片厌恶至极，以至于在上映的版本中，他将自己的名字从导演位置撤掉，换成“阿兰·史密斯”（好莱坞内部梗：不愿署名的作者通常会用这个名字代替）。编剧名字则署名“犹大·布斯”，意指背叛耶稣的犹大和刺杀林肯的布斯，暗示制片厂出卖和“谋杀”了本片。
大卫·林奇甚至在此版电影里客串了一个角色 ©️ 沙丘 Dune（1984）
林奇的反应并不令人惊讶，他的失望也情有可原。他根本没拿到最终剪辑权，无数有价值的片段被弃置，制片方粗暴地在后期制作中为影片加入令人生厌的旁白解说，试图用断断续续的画外音挽救糟糕的片段，没有导演剪辑版，后来发行的加长版也无法弥补。这部电影的唯一价值，恐怕是只剩某些五毛的特效片段，能让邪典爱好者津津乐道一番。
在近年的报道里，林奇表示完全没有兴趣并且会直接拒绝观看新版《沙丘》，因为自己的经历过于令他心碎，“我说过十亿遍了，这不是我想拍的电影。它的某些部分我非常喜欢——但整体来讲，完全是个失败品。”
大卫·林奇现场幕后照 ©️ 沙丘 Dune（1984）
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部容易拍好的电影，《沙丘》的故事过于庞杂，也不像《星球大战》那么容易产生现实关联，用超现实奇幻风格塑造的宇宙，对于多数观众而言的确有些陌生和遥远。但正是如此，它才不会沦为单纯的消遣和娱乐。比起多数成功的商业大片，1984版《沙丘》更像《2001：太空漫游》，会让观众在观影中迷失和好奇，但结果却令人唏嘘。
©️ 沙丘 Dune（1984）幕后照
自从1984年的《沙丘》成为了不仅是这部作品的改编史、也可能是整个科幻改编界（甚至整个文学改编界）的最大失败之后，整个项目就像烫手山芋，制片厂们屡屡试图一展宏图，却终究一再搁置。
半个世纪的“不神则烂”与“Go Big or Go Home”的诅咒始终萦绕着《沙丘》，但如今，将这个黑暗与光明交织的未来世界搬上银幕，对于拥有《降临》《银翼杀手2049》《边境杀手》这些代表作的维伦纽瓦来说，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