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立达:抢水不可避免,须统一调度
[嘉宾简介]
翁立达,国内著名水资源保护专家,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水资源保护局前局长,长期从事长江水资源监测和保护工作。翁立达曾参与三峡工程、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湖南湖北防洪等大型水利工程的水资源保护和环评工作。
1“目前水电开发进入了生态制约阶段”
潇湘晨报:水电综合调度体系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中间有哪些环节?
翁立达:水法2002年修订以后,明确提到,一条河流要综合规划,要多种功能兼顾,为人民服务,防洪、灌溉、供水都要考虑到,当然还有航运、渔业、水生生物保护等,问题是,以往水电站的规划就很少考虑其他的需要,只考虑发电,我们一般称为部门的专业规划,但按照水法要求,必须服从流域综合规划,比如长江流域规划,要开发利用,航运、发电也要服从这规划,部门规划要服务流域规划,地区规划也要服务流域规划。
潇湘晨报:哪些电站可以起到比较好的效果?哪些电站争议比较大?
翁立达:我国水电开发经历了几个阶段,有技术制约阶段,有经济制约阶段,现在进入了前水利部长汪恕诚所说的生态制约阶段,生态环境和移民问题是当前水电工程的主要限制因素,一个工程肯定是有利有弊,问题就在于你的权衡,有没有其他替代办法,在规划时就应该考虑好。对于三峡,我们搞了环评,中科院也搞了环评,我们认为,如果是防洪,肯定是利大于弊。
潇湘晨报:三峡是防洪功能大一些,还是发电功能大一些?
翁立达: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讲,三峡以防洪为主,它现在这个位置,能够控制上游洪水,基本上可以把中下游的问题,把洪灾减少到比较低的程度。正因为三峡防洪功能是其他方面不可替代的,是一种生态环境效益,所以我们才认为利大于弊,如果是发电为主,就不是这个结果了。所以,三峡的主要功能防洪,是任何时候不能含糊的,现在的问题是,对三峡的发电功能宣传过头,有人认为建三峡就是为了发电,这是大错特错。
潇湘晨报:一条长江,如果这样一段一段的,会对整个流域产生什么影响?
翁立达:从规划层面,河流要开发利用是没有问题的,它要造福人类。但对一条河流来说,怎么利用,利用到什么程度,有两个数字须遵守:一条河流水资源的开发利用一般不超过40%,调水不超过20%。
还有,因为修建水库造成来水径流量的减少已经有很多例子,长江这几年也在减少,就原因来说要做好综合分析。
现在长江不能再出问题了。从水资源的角度来说,长江远比黄河重要得多,黄河没水了,可能有长江来救,如果长江没水了,那就是中华民族的灾难。第一,长江的水资源并不是用之不竭的;第二,长江的水质也并不是那么好了。
2“从现在起就必须强调统一管理,统一调度”
潇湘晨报:长江上游的水电站建设,能够从三峡当中得到什么样的启示?
翁立达:目前三峡蓄水已经很困难,将来会更难。三峡蓄不满水是正常现象,蓄满水才不正常。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长江的径流量9600立方米/秒,要么10000立方/秒,宜昌以上,1956年到1980年,是4510亿立方的年径流量,但问题是长江径流量年内分配不均匀,68%-70%的水主要集中在5-9月份,10月只有400多亿立方。这400多亿什么概念?三峡调节库容221.5亿立方,但10月蓄水的时候,按照规划要求,不可能一点也不放,要下泄8000立方米/秒。10月份径流量15000立方米/秒左右,你下泄8000,留个7000。如果把水全部留下来,下游没水就不得了,你8000流量放下来,一个月200多亿立方米,换句话说,10月份长江的水量只够三峡水库一个水库蓄的水。
问题就来了,只有上游蓄满了才能轮到你啊,你自己的公司才可以说先保证三峡水库。我提出这个问题,结果搞规划的人说可以提前蓄水,所以现在9月10日就开始蓄水。到时人家会不会也提前蓄水?这样的话,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到防洪。早蓄以后,长江洪水期的泥沙量大,把水蓄起来了,泥沙都淤积了,泥沙问题又回避不了。
潇湘晨报:会不会导致抢水的情况发生?
翁立达:长江上游这样的开发,要建或者在建的,总的库容1800多亿立方,调节1200多亿立方,如果都是10月份的话,根本轮不到三峡蓄水,将来必然会抢水,不可避免。对水电公司来说,水就是电,电就是钱。上游除非七八月份蓄水,那还谈什么防洪,根本就没有防洪功能了。统一调度也得有个前提,你得有水啊。所以,我们必须强调,从现在起就要强调统一管理,统一调度运行。
潇湘晨报:现在如何调度?
翁立达:实际上现在还没有开始这项工作。三峡后续规划有这个内容,就是要制定这个方案,特别是长江上游的。以三峡为例,如果流量大于25000立方/秒,必须服从长江防总调度,如果小于25000立方/秒,自己可以做主。但现在下游湖南、江西水位低,小于25000立方/秒时也必须放水,这个时候就通过国家防总来出调度令。
所以,现在电调必须服从水调。三峡主要不是为了发电,而是为了防洪,发电服从防洪、生态和供水。
3“开发要适度、科学、合理”
潇湘晨报:长江上游电站建设将加剧三峡蓄不满水的可能性,会不会导致下游湖南、江西更加缺水?
翁立达:如果上游的电站都建成,这种叠加影响现在是未知数,谁都不清楚。在10月份以后,这种影响绝对是增加的。
潇湘晨报:长江流域的水电资源,在整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地位?
翁立达:长江上游占的比例应该是50%以上,如果加上西南诸河,水电资源蕴藏量占百分之六七十,可以说是全世界的水电开发热点。水电开发我不反对,但必须适度、科学、合理。我看到的一些小水电的开发,对生态是毁灭性的。
潇湘晨报:你认为目前的西南水电开发是一种什么状态?
翁立达:三峡总公司前总经理、工程院院士陆佑楣认为,现在是一哄而上,不能这么着急,不能2050年完成开发,不像有的人认为要在2030年就开发完。现在的开发态势就是无序、过度。
杨勇:建水电站,不能只考虑大坝不垮
[嘉宾简介]
杨勇,独立地质学家、横断山研究会会长、中国治理荒漠化基金会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二十多年来,坚持实地科考,将自己的足迹留在了中国几乎所有的江河。曾对2008年汶川地震灾后恢复提出合理、有效的建议且被政府采纳。
地质 金沙江流域地质复杂,水库诱发地震可能性更大
潇湘晨报:金沙江流域的地质有哪些特点?
杨勇: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地质区域。一是活动断层交错,有几大构造体系在这里重叠,产生各种方向的深大断裂带,所以,金沙江的弯弯拐拐很多,不像其他河流那样顺直、单一。金沙江的构造体系经历了不同地质时代的改造,导致地表分割、破碎,形成密集、活跃的地质灾害现象;二是地质活动频繁,而且目前对这个地区地质活动规律的研究和认知,也是很不够的。
潇湘晨报:水电开发可能带来哪些风险?
杨勇:在这样的地质背景下,开发水电的地质风险巨大。一是对工程本身的威胁,工程系统、设施可能会受到破坏。在一般的地质构造区域,水库诱发地震的案例很多,在这样的地质条件下,水库诱发地震的可能性更大。在这一方面,人类还没有掌握其规律,比如诱发地震的力学机制,预测、预报能力,所以说,这种建设是在一种未知的情况下的建设。二是产生灾害链,比如地质活动引发的大坝溃决、堰塞湖、泥石流等,都会对大坝下游大片国土、人民生命财产带来巨大威胁,导致整个电力系统的瘫痪,可能带来连锁反应和长期持续的地质灾害。
在这样的地质环境中,一定要重视地质活动的灾变特性。如果是人类的活动引发的地质灾变,其破坏性更大。人类对这种重大、关键的科学问题要有深刻的认识。对于这种迅猛的发展态势,我一直认为,下一步怎样应对灾变要有准备和措施,这是未来中国可能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
现在,整个西南地区的这些大江大河都呈现了这样一种开发特点,都是在这样一种同样的地质环境当中,这样的威胁对国家来说是一个重要课题,并不是说,建好了,发电了,创造财富了,就万事大吉了。
潇湘晨报:能否举个例子,哪些电站处在比较活跃的地震带上?
杨勇:一个很有力的例证是,汶川地震所带来的损失和思考。汶川也是处在同样的地质环境中,但是从工程规模、装机规模来看,当地电站的规模,要远远小于金沙江、雅砻江、澜沧江上电站的开发规模。这样一个案例,我们看到的是,震区整个水电的崩溃性破坏,包括输电线路、电站设施、水坝,都是毁灭性的。
评估 应综合考虑生态成本和地质风险可能带来的损失
潇湘晨报:金沙江下游的4座电站处于什么样的地质条件下?
杨勇:4座电站都在地震带上。从向家坝开始,它是中国大地构造体系新华厦系构造体系的第三隆起带上,也是中国地形台阶的第二、第三台阶的过渡带上,这个背景与龙门山是一样的。溪洛渡电站处于青藏高原东南角的川滇断块山地,构造体系复杂,比龙门山还要复杂,这个地方本来就在雷波—永善地震活动带上,1974年,这里发生过7级大地震,那时调查研究搞得很粗糙,没有进行过多的研究。白鹤滩电站位于西溪河断裂带和则木河断裂带之间,库区横穿小江深大断裂带。乌东德电站,坝址离一个大断层只有四五百米,库区位于早谷田深大断裂带。
断裂带应力的累积,释放的形式就是地震,这种释放的周期无规律可循。地震科研本是人类一大难题,这个地方地质环境又是那么复杂,所以这些高坝大库一个接一个,我们现在只能说是个未知数。
潇湘晨报:这些水电站在规划开发中,是如何进行风险评估的?
杨勇:肯定要做风险评估,但它是建立在坝区工程地质条件与抗震性研究上的,在一定范围内做一些工程地质勘探,再以这种勘探的结果来确立研究大坝的抗震强度,目标是保证大坝不垮。
但地震的风险应从整个系统来考虑,因为有些是不可知的,我们应该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但是,规划和设计方往往会回避这个问题,这涉及到我国水电建设长期不变的评估体系和技术经济指标体系。我国电站规划的基础评估和相关指标是泛泛的,任何地方的电站建设都是按这一套来做的,但中国那么复杂的自然区域和地质背景,这些标准和体系应该根据不同的变化来调整。
地质灾害风险评估也是泛泛的,量化的评估体系根本就没有建立,都是一笔糊涂账。所谓有制约的就是环评,大气、噪声、废渣,但这些都不是水电站需要考虑的主要方面。
潇湘晨报:如果都予以量化的话,水电站的可行性还会有多大?
杨勇:我们这些年在呼吁:技术经济指标往往以单一的投入产出来决定电站的投资可行性,但没有考虑生态价值成本和地质风险可能带来的损失,以及后续的地质灾害要追加投入的量化。另外,社会成本也是没有量化的。往往只算搬迁赔偿这一块,但没有考虑到社会的隐形成本,还有可能因移民而产生的后续成本。在这种很狭窄的河谷中,后续成本的可变数是很大的。本版撰文/本报记者周喜丰